81.【捌壹】□□
秦慢是第一次踏入這座集齊杏林英才的太醫院,但是她江湖神醫的大名署里哪位聖手不是如雷貫耳,早有耳聞。
大多數人是好奇又不屑,區區一個不知從而來的醫婆子竟也能給皇親貴胄探脈看病,說到底還是雍闕那個宦官的錯!若非有他撐腰,他們這些個醫界里的高才怎會被棄之一邊,簡直是奇恥大辱!奇恥大辱哪!
故而秦慢進太醫院時,基本沒得什麼好臉色,她摸摸鼻子頗有自知之明地收起尾巴跟著引路學徒到了內醫堂。
那學徒才考入不久,對秦慢倒很是客氣,指著堂內一排排整齊劃一的書櫃道:「這裡收納的便是近些時日來宮內各位貴人的脈案,慧妃娘娘的本也在這裡,但前兩日司禮監為調查娘娘抱病一事派人將其取走了,不過師父們應該留了副本在。」恐是擔心秦慢翻亂了書櫃,他索性主動上前翻找慧妃的病案,並好心提醒道,「您有陛下的口諭,所以這裡案卷都可閱覽,但太醫院也有太醫院的規矩,所以請您盡量不要帶走任何筆墨出去。」
秦慢忙拘了個禮:「這是自然,自然。」
小學徒捧出厚厚的一沓卷本,笑道:「卷宗在此,姑娘請閱,小人在門外候著,若有疑問盡可吩咐。」
這禁內果然不同凡響,連個小小學徒都是不卑不亢,是個人物。
待他去后,秦慢在案邊坐下,略略翻翻病案便擱置到了一旁。別人說她是神醫,她還能真是神醫不可?除了跟著任仲平學著辨認了幾味藥材,假模假樣地搭搭脈,她真的就是一個純粹的江湖郎中,管死不管埋。
她主要想看的還是那本慧妃的起居錄,像她這樣一位深受恩寵的一宮主位,平日里的吃穿住行自然有尚宮跟在後面記錄,不為其他就為了突然有個異樣,譬如此時好循出蛛絲馬跡。
這本起居錄已經被無數個人翻過了,上到皇帝下到查案的東廠內監,如果有端倪以雍闕的雷霆手段早已將罪魁禍首擒拿在案。
雍闕抓不到,秦慢自認也沒比他更聰明些,但她仍然坐得端端正正將卷本翻開,從第一頁開始,一行不少,一字不落,看到了最後一頁。
因為看得慢,合上卷本時斜陽已投入堂下的地板上,一束梨枝的影子在光滑的地面微微打著顫,還有一個欲言又止望進來不知多少回的腦袋。
秦慢伸了個懶腰,慢慢爬起來,沖著小學徒抱歉一笑:「看得入神,忘了時間,叫你為難了吧。」
學徒撓撓腦袋,不好意思道:「我倒不急,就是宮門快下鑰了,怕待會您出去不方便。」
這是客氣話,秦慢的男人是誰,是這宮裡乃至整個大燕除了皇帝外最手眼遮天的權臣,即便宮門下鑰想出宮還不是一句話的事。但明面的文章總要做得齊全,雖然雍闕名聲不好但秦慢不願因己之故讓他落人口實,再三說了句抱歉穿好鞋走到廊下,回身道:「案本我放在桌上了,要不你檢查一番我再走?」
「不用不用!您快去吧,回頭小人收拾就好。」
秦慢莞爾一笑,未再多言慢悠悠地原路來原路回。如她所料,慧妃的起居錄記載得一絲不苟,光從表面看不出任何異樣。
卯時起身更衣,燃香默禱兩刻;朝食用金絲盤瑞糕一碟,粳米荷葉粥一碗,雲絲卷一塊,白藕一片;膳畢往壽康宮請安;辰時二刻回太仙宮誦經打坐。
之後便再無記載,只余簡單的一行話:午膳前突發惡疾,群醫無治。
多簡單的幾個字,而記載的那個人此時躺在綉榻上氣若遊絲,若非秦慢對十八鏡這毒知解一二,現在怕是一抹香魂早升仙去了。
秦慢走在青磚甬道上默默地背了一遍慧妃的起居錄,仍是無可挑剔,要真挑剔那就是她辰時用的早膳。秦慢不由感慨了一句:這位娘娘,吃得可真多啊。
但她所想到的,雍闕定然也想到的,所以那日的早膳一定沒查出什麼細究來。
正費神琢磨著,她驀然察覺背後躥起一股涼意,某個角落裡似乎有人正在盯著她。她不動聲色地從朱紅牆面前走過,一轉角,恰好牆下立著個近一人高的晶亮銅缸,黃銅的表面上映著她的面容,還有不遠處的身後……
可是她的身後全無一人,怔了怔秦慢慢騰騰地回頭,是的,除了一行徐徐走過的宮娥,長長的宮道上了無他人。
她看了看宮娥,是她們其中的某人?不太像。
皇城東邊的鐘樓響起了雄渾遼闊的鐘聲,快下鑰鎖門了,不用內侍催秦慢自己加快了腳步。
到了傍晚,這座皇宮似乎平添了幾分陰鬱不定的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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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雍闕出外城去了,依照他的話,怕是不到半夜回不來。
他說是巡防,秦慢卻知道是為免她擔心的說辭罷了,多半是替皇帝辦一下見不得人的差事。
無外乎清除異己,殺人放火。
秦慢不由地響起太仙宮內時的皇帝,年輕的帝王站在明媚的日光下面容光潔無暇,看上去就像一個不知世事的富家公子,用那樣委屈的話語與她說他有心愛的姑娘了,他不想選秀。
就和當年被宋微紋調戲的「小姑娘」一樣,真是天真得可愛,而又可怕。
即便雍闕刻意隱瞞,秦慢卻很清楚,皇帝和他是相依相生,也是相生相殺。她想著笑了起來,大燕的皇帝似乎都有這樣的傳統,不信他人,也不使他人信,為皇權背信棄義不擇手段。
出了皇城,她似脫水而出,渾身的淤沉都在一刻間煙消雲散。
今兒是十五,逢一與五,燕京都是沒有宵禁的,東市住得百姓多早早歇下了,西市卻是上燈如晝,沸反盈天。
雍闕不在家,秦慢索性下了馬車,沿著西市的各個堂口走得不慌不忙,對上霍安惴惴不安的眼神她忙安慰道:「你別慌,我就隨意走走,不進市內的。」
霍安連忙收起苦相,訕訕道:「夫人哪裡的話,您要逛盡可逛就是了,附近都有廠衛守著。」說完他還是忍不住追加一句,「只是怕督主待會儘早回府了……」
秦慢點點頭:「我省得,隨意走走就回去了。」
她這麼一說,霍安哪裡還有別的話,眼珠子不錯地跟在她身後。
秦慢確然沒有往西市深處走去,順著主街慢慢地徐行,偶爾走過一處攤販停下腳步看看摸摸,就這麼一路過來她懷中竟然抱了不少玩意兒。
有給雍和買的一套大鬧天宮的麵人兒,也有給雍闕買的星月菩提串,甚至連霍安都受寵若驚地得了個擺件,差點感恩戴德地跪下來。
姑娘家都有這樣的小癖好,無所事事就愛東逛西逛,給自己買點給別人買點再給心愛的人買點。因為臉皮子薄故而要瞞天過海地買上一堆,其實心裡想的也就只有那一個人。
秦慢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曾經的自己,現如今有了個財大氣粗的男人在背後腰桿重新又挺直了起來,直接導致花起錢來也頗有往日流水般的豪放不羈。眼看一條街快走到了頭,她意猶未盡地看著霍安手裡提的東西:「今兒,就到這吧。」
忽而她咦了聲,看著兩步外熱氣騰騰的蒸籠,走近了才確定是自己沒看花眼,嘆息道:「好多年沒有見到這個了。」
那是她幼年時獨為喜愛的點心,鑿成梅花狀的白糕,裡面是個流油的鴨蛋黃,又或是比蜜糖還甜膩的豆沙,咸與甜她都愛。
那時候為了討好她,家裡的哥哥不惜屈尊紆貴和廚子去學得一門好廚藝。
小攤的老伴看著駐足凝視的她,笑呵呵道:「小姐喜歡就來一個吧?」
霍安最會獻媚,忙掏出錢袋:「來來來,來上一籠!夫人,您是帶回去吃,還是在這趁熱吃?」
在他說出的夫人那兩字時秦慢忽地回過頭去,在皇宮中那種奇異的感覺又來了,可是這次仍是一無所獲,在西市中找個人無疑於大海撈針。
「用不著那麼多……」秦慢臨時改了口,「算了,包上一籠,等他回來一起吃好了。」
兩個主子琴瑟和鳴,霍安很歡喜地上前去親自盯著那攤主新做一籠糕點,秦慢攏袖站在檐下望著街上車水游龍,突然轟地一聲響,蒼藍的天幕炸開了一朵絢爛的禮花,跟著就如落雨般一束接著一束淅淅瀝瀝的花火紛紛綻開又落下,看得霍安一時目瞪口呆:「今,今兒不是元華誕又不是過年,怎麼好端端地放起花來了?」
他的話令秦慢陡生了忐忑,下一瞬西市裡爆發出一陣高亢懾人的尖叫聲,恐慌同瘟疫一般蔓延開來,數不清的人影交疊在一處爭相恐后地往外逃竄,霎時間秦慢猶如荒洪里的一粒粟子被人流沖得七零八落。
隱約間她聽見霍安驚慌失措地喊著:「夫人,夫人!」
她艱難地踮起腳想揮一揮手,可是手伸出的剎那被人緊緊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