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程昊被他的義正辭嚴給堵得說不出話來,場中一干人等都是實際行動上的巨人,嘴皮功夫上的矮子,聞言盡皆大眼瞪小眼呈懵圈狀。
人情世故方面都快修鍊成精的戚明遠出來打圓場:「常老,大家相聚一場不容易,難得的日子,不如法外開恩一次,讓施隊也來露個臉。」末了,半開玩笑般道:「您看這幫猴崽子,個個都跟望穿秋水似的盼著,要不是怕打擾到人,估計早去施隊那屋拜訪了。」
確實,這世道下回還有沒有命再見都是個問題。常鵬飛環視四周,露出為難的表情,最後還是言辭懇切地委婉拒絕了。
「小戚啊,不是常叔不近人情,你現在也是管理人的,應該能理解有些事的先河不能開,特別是在如今這個時候,人的心態本就有些浮躁,要是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就容易出岔子。」
中年男人說這話時頗有些痛心疾首后的理直氣壯,聽上去天衣無縫,卻又總讓人感到有哪裡不對。
別人不清楚,不代表戚明遠摸不透。後者窺破現象看本質,將對方偽裝在柔軟錶殼下不容人質疑的強勢,和隱藏在骨髓深處的上位者心態看得門兒清。他很識大體的見好就收,並攔住終於反應過來想要再說兩句的程昊,隨便起了個話頭轉移焦點。
常鵬飛顯然對他的處理方式很滿意,之後的話題一直表現出頗為配合的姿態,無形間,將剛剛由他一手引發的尷尬氣氛消弭殆盡。而戚明遠在解決完這個麻煩后,把更多的精力投注到了他身旁的青年身上。大庭廣眾之下,毫不掩飾自己的情感,語態動作間自然流露出的親昵愛寵閃瞎在座不少單身狗。
這種半點不顧及他人心理感受的行為簡直令人髮指,喝了點酒,又被氛圍刺激得情緒高漲的小夥子們紛紛將曖昧的目光落到晏夕瀾身上,然後就見這位脾氣和專業知識成正比的小少爺,面無表情的對著伸過來的魔爪就是記反擒拿手。
……
眾人默默移開視線,眼觀鼻鼻觀心,作老僧入定狀。手腕處隱隱傳來作痛感,彷彿被這樣對待的是自己。才失戀不久的顧子瑜實在看不下去,擱下筷子,借口上廁所之際,起身離席。
他走後不久,有些醉意的常鵬飛在身旁護衛隊員的攙扶下先行告辭。
夜風吹拂過面頰,微涼的觸感多少驅散了點顧子瑜心底的焦躁鬱結,他深吸口氣,再緩緩吐出,一個人走在那天自己剋制不住向謝瑾直抒胸臆的小徑上,步調沉重而緩慢。青年直白的拒絕尚在耳畔回蕩,就如同當時他平靜吐出那幾個字時的面容仍歷歷在目般。顧子瑜扯著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謝瑾喜歡戚明遠,自然無法給他想要的。他心裡其實一直知道,但情感上的怯懦讓他本能的選擇了迴避。
腳步不知不覺間停頓下來,顧子瑜神色恍惚地回憶起他和謝瑾的曾經。從小到大的每個細節,青年逐漸被歲月打磨得越發出色的面容,如細弱的嫩芽般抽長的四肢,都是存放於他記憶中,獨屬於他的珍藏品。
謝瑾一直不知道,高中時期曾有過一個關於他們的玩笑。
這個玩笑微不足道,甚至只是旁人心血來潮后的隨口之言,轉頭即忘,可偏偏讓顧子瑜放在了心上。
那是在他們剛升入高中的時候,新環境新氣象,兼之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初次相識,對什麼都是好奇的。
謝瑾打小就像只高傲的小孔雀,光鮮亮麗卻也難以接近,與之相比,顧子瑜則要顯得溫文好說話許多,班裡其他同學也願意親近他。就是這麼兩個人,造就了當時班裡的一個奇觀:眼高於頂對人愛搭不理的謝瑾屢屢挑釁顧子瑜,而後者則來者不拒照單全收,天天拿笑臉迎人。不但如此,還悉心照料體貼入微,就算對方未必能理解,有時甚至不買賬,仍舊一如既往持之以恆,撞了南牆也不回頭。
有好事者就趁著謝瑾不在時,湊到顧子瑜桌前問他是不是欠了人八百萬,才這般當牛做馬結草銜環的伺候人家。
顧子瑜聽得啼笑皆非,搖搖頭說不是。
那人睜大眼睛,顫巍巍吐出幾個字:「那……是你爸?」
顧子瑜嘆口氣:我們家沒人欠錢,謝謝關心。會這樣是因為從小認識,習慣了。」
人和人之間的思維差異果然隔著一個銀河系,這位八卦兄在聽完他的解釋后,腦迴路不知怎麼轉的,突然神來一筆說你們兩家是不是認識,然後昂起腦袋,在顧子瑜不明所以的目光下,洋洋得意地把自己的推理結果告訴他:「看,你倆的名字都能連一塊,不是約好了起的說出去都沒人信。」
說著,露出八卦兮兮的表情小聲道:「顧大班長,你老實交代,你們兩家是不是跟電視上演得那樣定過娃娃親?不然怎麼連名字都配套起?」
瑾瑜瑾瑜,握瑾懷瑜,怎麼看都是出雙入對會更好的意思。顧子瑜直到如今才意識到,他們之間,這種體現在奇妙地方的羈絆。
少年顧子瑜微微一笑,答:「很抱歉,這回也要讓你失望了,我們上小學才認識。」
那人驚咦了聲,感嘆說原來現實中也能有這麼巧的事,緣分啊。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在人走後,顧子瑜發現自己竟為了這樣一個註定會被日常淹沒的玩笑,而心生躁動。
撲通、撲通、撲通。
鼓動的心跳隨著節奏越跳越快、越跳越響,野性難馴的彷彿就像是要跳出胸腔。同樣不受控制的,還有顧自雀躍不已的大腦。顧子瑜不明白這種生理衝動緣自何來,只要一想到所謂的緣分論和姓名衍生含義,就足夠讓他無法再氣定神閑下來。
顧子瑜終於按捺不住,偷偷回望坐在斜後方靠窗位置的謝瑾,小少爺此刻正單手托腮,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
相距僅咫尺之遙的外間,當季的繡球花還未經受風雨摧殘,花團飽滿圓潤,色澤淺淡不一,看上去格外討喜。
時值黃昏,落霞染紅半邊天際,微光流轉過少年人精緻的面龐,將他的睫毛映照得纖毫畢現,整個人的輪廓都被暖色調的光輝所暈染。那一刻,謝瑾的眉眼看上去無比柔和,這是往昔從他高傲的臉上所無法得見的人間美景。
顧子瑜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首詩歌:
我喃喃自語:「我太年輕。」*
轉念又想:「我已不算小。」
為此我拋起一枚銅分幣,
占卜戀愛是否還嫌早。
去愛,去愛,小夥子,
如果姑娘年輕又美好。
啊,分幣,銅分幣,銅分幣,
我已陷入她的捲髮圈套。
情竇初開的少年神志恍惚,心跳如雷,只覺這個世界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陷入她捲髮圈套的人,
得把愛久久思尋,
直到時光線圈不再纏繞。
顧子瑜回過神來,心想:可惜緣分緣分,有緣無分,縱使再想為他自縛,也要看對方願不願意接受。他總歸還是捨不得為難他的。
「這是……顧博士?」
身後突然響起的男聲打斷了顧子瑜的思緒,他迴轉身,看清來者是誰后,不由驚訝道:「常老?您怎麼會在這裡?」
常鵬飛笑道:「來醒醒酒,屋裡待不住,就想吹會兒風。」說著沖他眨眨眼:「小顧,你得替我保密啊,不然常叔可就白支開人出來了。」
顧子瑜被他逗得神色和緩不少,點點頭,還是勸道:「那常叔要答應我,等下早點回,以免您的人在回房時發現沒人而擔心掛懷。」
常鵬飛自是滿口答應。見他的動作較之以往遲鈍了不少,放不下心的顧子瑜提出陪他走一程,充當臨時護衛。從來都很好說話中年男人自然是應承下了,顧子瑜一路扶著他,兩人邊踱著步子朝前走,邊有一茬沒一茬的閑話家常。
不得不說常鵬飛是個很會聊天的人,三言兩語就消弭了顧子瑜的隔閡。出於對研究人員的保護,這些參與藥劑研製的實驗員其實很少有機會深入接觸外邊的人,若非顧子瑜是研究所擺在明面上的負責人,恐怕別人也僅僅只會以為他就是個管信息後勤之類的人。
而根據某些慣性思維,當以群體為單位的小團體,特別是科研這塊,發布或推出什麼的時候,其主要靈魂人物基本都是領導者。於是,就不可避免的引起了誤會,而這種誤會也是曙光基地、乃至顧子瑜本人都期望預見的。
常鵬飛拍著他的肩膀,欣慰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小顧真是國之棟樑啊,不然就算沒有病毒,我們人類也離滅亡不遠了。」
顧子瑜靦腆地笑笑,謙虛道:「常老過獎,您說的,有多大能力,就擔多大責任。」
常鵬飛跟著爽朗一笑,說自己句句實話他絕對當得起,然後似是想到什麼,滿腹憂慮地嘆了口氣。顧子瑜見狀,便問他怎麼了。中年男人愁容不展地道:「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我們才能高枕無憂,不再懼怕病毒感染帶來的生存危機。」
常鵬飛說到這裡時頓了頓,方才繼道:「小顧吶,不瞞你說,常叔我只要想到這事就心裡難受。每天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被逼得走投無路,咱們雖然因為身份問題,不會那麼容已死,但眼睜睜看著人家拼上性命保護你,你卻無能為力……常叔我呀,不是滋味啊!」
剛因喪屍潮而有了生離死別體驗的顧子瑜,對他的話感觸頗深。這是顧子瑜有生以來,首次直面如此大的死亡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