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 女將嫁

1.001 女將嫁

紅蓋頭遮住眼前的視線,垂在耳邊的步搖隨著轎子的移動輕輕搖擺,紅色嫁衣裹身,蘇衡低頭輕撫嫁衣上的紋飾——寶相如意,龍鳳呈祥。

這身嫁衣,是京中最好的綉娘一針一線細心造就的,從到了她手裡開始,這上面的紋飾她不知已經摩挲過多少次,幾乎要將那些圖案印在心底,手中絞著的喜帕綉著鴛鴦戲水,手心微微沁出汗意,蘇衡只覺得身子浮浮沉沉,不知將要去往何方。

時年女子將嫁前夜,習俗是與母親同榻而眠,昨夜母親許氏跟她的私語言猶在耳,蘇衡突然感覺此刻身處的喜轎有些太過於狹窄,讓她覺得自己呼吸都不順暢——有些面紅耳赤,心跳也變得好快,彷彿要從胸口蹦出來一般,連身子也覺得有些令人羞恥的燥熱與癱軟。

想起那個將要成為她夫君的男子——薛牧青,蘇衡低下頭,越發覺得羞澀。

悄悄探了探,只覺得雙頰發燙,暖手的小爐子已經被她放置在一旁,這冬日的嚴寒,都擋不住她即將嫁為人婦的熱意。

即使看不到喜轎外的情形,單憑那聲響,她也能猜到外邊是何等的熱鬧。

左相蘇會之孫,所嫁的是新科狀元,更有陛下賜婚——如此風光,又怎能不引來眾人爭相圍觀,只為目睹這難得一見的十里紅妝?

是的,十里紅妝,她既要嫁他,自然要嫁得風風光光,從殿試放榜后她看見他騎馬游京都的風華起,便認定了他便是她此生的良人,所以才會拋卻那少有的矜持,厚著臉皮求父親向祖父說道、求母親向皇后討恩典,只願他們能成全了她這樁心事。

而今心想事成,自然是心生歡喜的——她就要成為薛牧青薛狀元的妻子了呢……

「司琴——」輕聲叫喚自己的貼身丫鬟,也是她的陪嫁丫鬟:「還有多久才到薛家?」薛牧青高中狀元、陛下賜婚之後,陛下賞賜了一座府邸給他,離蘇家並不遠,她曾偷偷在心裡丈量過無數遍的,怎麼這行了半日,還沒有到呢。

「小姐,就快了,」外邊這麼吵,自己聲音又壓得極低,司琴未必聽得到,原以為沒有人回答的,另一個丫鬟司棋的聲音卻很快在喜轎外響起,聲音輕快:「小姐別著急,咱們之前是繞著城中遊了一圈呢,所以要費些工夫。小姐你可是沒看到,外邊可熱鬧了。」

喜娘也在外邊笑著應道不會誤了吉時、讓蘇衡寬慰等之類的話。

「誰著急了。」蘇衡輕輕嗔了句,面色卻是越發的紅了,繼續絞著手上的喜帕,心亂如麻卻又不好再開口問,生怕眾人都知道她心急了。

又行了一會,喜轎方才停下,喜娘提點蘇衡道:「小姐先別動,要等新郎官射轎之後方才能下來。」

蘇衡沒應,母親是跟她說起過的,她並沒有心急,她知道外邊在做什麼,只不多時便聽得外邊的人歡呼起來,蘇衡嘴角微微上揚——她的夫婿,既是狀元之才,自然是六藝精通,區區射轎而已,想來是難不倒他的,聽得外邊的響動,可想而知他在外邊是如何的風光了。

喜轎微微向前傾斜,喜娘的聲音響起:「小姐,可以下轎了。」說話之間,喜轎也已經安穩下來,蘇衡感覺紅蓋頭下方也多了些光亮,卻是轎簾被掀開,喜娘的手伸過來,蘇衡連忙把手搭上去,由喜娘和司琴司棋扶著自己下了轎子。

又有人將紅色綵球的一端遞過來,蘇衡接過輕輕攥在手中,另一頭也被人提捏著,想來便是新郎官了。蘇衡沒入想起一句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瞬間又紅了臉……還好,眾人應該是看不到的,一如她也看不到眾人的臉色一樣。

蓋頭遮住眼,蘇衡看不見他的樣子,只從下方看到了他狀元袍服的下擺,懸了一天的心,驀然安定下來。

感覺自己被人牽引著上前,有階梯或是門檻的時候,喜娘和兩個大丫鬟都會輕輕出聲提醒,蘇衡心裡,這一日尤為重要,自然也是時時小心,決計不肯出半點差錯。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坐在床上的蘇衡直至此時此刻,依然有種身處夢中的感覺——如今禮成,她已經是薛牧青的妻子了?

「小姐,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填填肚子?姑爺正在前廳宴客,只怕是一時半會也回不來呢。」司琴幫她倒了盞茶,晾了一會摸著杯壁不燙手了,這才微微掀起蓋頭的一角,服侍她喝下。

然而蘇衡也只是輕輕抿了一口便不肯再用,眼睛從蓋頭下方看了看滿床的紅棗、花生、桂圓、蓮子,想起先前撒帳,喜娘邊撒這些東西口中邊念叨的吉利話,不由得避開了目光,再度紅了臉:「不用了。」忙碌了這許久,她進食很少,可是一點都不覺得餓。

司棋因打趣道:「司琴姐姐你不知道,小姐此刻心裡只怕是歡喜極了,哪裡還會顧得上餓不餓——說起來咱們姑爺果真是好相貌,怪道小姐見了一面之後便念念不忘,而今總算是心想事成,聽聞京中也有其他家的小姐有意於他,只是她們都沒有小姐這體面能得到陛下賜婚,小姐可真是好福氣羨煞了旁人!」

「你這丫頭!」蘇衡心內歡喜,嘴上卻是不肯承認的,穿著嫁衣又不好動彈,只好輕輕嗔道:「沒得編排起我來,看我明日怎麼收拾你!」

「小姐饒命!」司棋連忙笑著討饒道:「奴婢知錯了呢,小姐你平日里待奴婢們最好了,今個兒是小姐的大好日子,想必也不會和奴婢計較這般的——小姐定是故意嚇奴婢的,司琴姐姐你說是不是?奴婢也是見著小姐今日里心情大好才敢放肆想要沾沾小姐的喜氣,小姐你就饒了奴婢吧,奴婢再不敢了。」

蘇衡也知道司棋性子一貫爛漫,只是說著打趣罷了,倒也並不是生氣,不過看她一連串炮珠兒似的話也還是讓蘇衡的不安消解了些,便也不再管她,然躊躇了一下,心又跟著提起:「你們誰出去看看前邊的宴席而今如何了。」

「前邊都是外男,我們幾個可不好過去,」司琴笑著指出蘇衡話里的失誤,卻也知道她心事,安撫道:「小姐別急,奴婢讓向媽媽著人去看?」向媽媽是蘇衡的奶娘,也跟著蘇衡一道陪嫁過來,這種情形,的確是婦人更便宜行事。

蘇衡紅了臉:「都不用去了……他……反正是要回來的。」著人去看反而會讓人以為她是要去催新郎官回來,蘇衡自覺面子薄……若是別人覺得她等不及洞房的話……

「那奴婢就陪著小姐說會話,」司琴拉過司棋:「司棋你平日不是最機靈的嗎?還不快與小姐說說你今個兒都看了什麼熱鬧?」

幾個人打趣了一會,這才安靜下來。

又等了許久方才聽到有人過來的聲音,蘇衡趕緊正襟危坐,司琴忙著看她身上是不是有凌亂之處幫她撫平,司棋卻是連忙迎上前,扶住了來人,語氣頗為殷勤:「姑爺可曾飲多了酒?要不要先喝些熱茶醒醒酒?」

「未曾多飲。不必麻煩。」蘇蘅只遠遠見過他的樣貌,未曾聽過他的聲音,原來這便是薛牧青的聲音?蘇蘅心內暗道這聲音倒是十分沉穩十分好聽,一走神之間薛牧青便已經走到了她跟前,從喜娘手裡接過喜枰將蘇蘅頭上的蓋頭挑開,蘇蘅便對上薛牧青的臉,離近了看還是覺得這張臉看起來十分賞心悅目是她心心念念想著的那張臉,不自覺地再度紅了臉。

喜娘兀自在一旁說著好聽的話,讓兩人飲過合巹酒,那合歡酒本無甚酒意,然而新婚之夜最喜用其來做合巹之酒,便是取其「合歡」之意,昨晚母親也曾提起過,想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蘇蘅越發的緊張,揪著喜帕的手攥成一團,指骨發白,手心微微有些汗意。

喜娘又說了一會吉利話,眼看著天色已是不早,司琴漲紅著臉過來幫蘇蘅寬衣,司棋則是過去服侍薛牧青,蘇蘅局促地任由司琴擺弄著自己,間或偷偷瞥一眼薛牧青那邊,見他面上一直都無甚表情,不知為何總有些不安。

讓司琴卸下臉上濃厚的喜妝,又將自己髮飾衣物解下,直至身上剝得只剩下一件褻衣,明明是平日里慣常做的事,今日卻覺得旖旎至極,總覺得各種不自在,雖然還著著單衣,可是從未在除了婢女之外的人——尤其是男子跟前這般過,蘇蘅還是覺得自己連手腳都不知道如何擺放才對。

司琴和司棋到底也都還是未經事的姑娘家,此刻也有些羞紅了臉,卻還是笑了笑,將二人推到一處,與眾人一道說了一通吉慶的話,這才收拾了喜床退下,留下喜房給兩個新人。

蘇蘅映著燭光打量薛牧青,他亦如她一般,身上只餘一件單衣,單衣貼著身體,隱隱可見衣下身形瘦削平實,不過看起來並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蘇蘅第一次窺見男子胸前平坦,與女子有極大差別,從微微敞開的領口向上,是瘦長的脖子,脖子上方有喉結隨著薛牧青的呼吸吞咽輕輕動著,又是一處與女子不同的地方,蘇蘅目光輕輕向薛牧青腰腹之下那處瞟了一眼,很快收回,面色一赧——昨夜母親拿給她的畫兒與那兩個不著衣物的人偶的模樣閃過腦中,很快將那景象壓下,抬頭看向薛牧青的臉。

並未蓄起鬍鬚的下巴,薄薄的唇形,硬挺的鼻子——早已經被她臆想著描畫過無數遍,此刻真真就在自己眼前,她卻不敢伸出手了,往上,對上薛牧青的目光,見他也在打量著自己,連忙把臉別開,蘇蘅不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麼——雖然之前被人提點過,可是蘇蘅到底還是黃花閨女,那些事……終究是不熟悉——只好別開眼避開他太過澄澈的目光。

薛牧青一直沒有動作,從一開始便只是盯著她,若有所思的模樣,蘇蘅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是也知這樣干坐著兩兩相望的情形是不對的,只好結結巴巴地開口:「薛——夫……夫君,我們……我們這便安歇吧。」母親說,春宵一刻值千金,可不能耽擱了。

薛牧青淡然地點點頭,蘇蘅有些不安,丫鬟們都不在身邊……瞥了他一眼,十分忐忑地扶他上了床。隔著單薄的衣物,不小心碰觸到他身上的溫熱,蘇蘅卻如被燙到了一般,趕忙收回手,徑自躲到角落裡,只一味地低著頭,臉頰發熱,再不敢看他。

薛牧青將兩重簾帳放下,狹小的空間里,頓時變得幽暗不明。外邊的世界被隔開,似乎連呼吸都變得凝滯起來。

這樣也好……蘇蘅想,這樣的話,她臉紅他應該便是看不到的。

狹小的空間之內,似乎連彼此的呼吸心跳都能聽聞,蘇蘅十分不安地躺下,心中忐忑不已,當薛牧青的身子貼近她的身子時,更是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迫感與恐慌。

此後的事……雖然母親也曾教過,也說過會痛,然而真真經歷,蘇蘅卻未曾料到會是如此的疼痛,身體彷彿被人撕裂一般,可是她也只是生生的承受著。

薛牧青並不多話,不對,從進來起,除了一開始司棋問起他時他回了八個字,之後便一直沒有開口。她問他什麼,他只是點頭,而此刻帳中昏暗,她根本看不到他的動作與表情,她問出什麼,也不知道他是點頭抑或者是搖頭。

他溫文和煦的外表之下,原是這般的……

母親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嫁了人之後,丈夫便是女人的天,要謹守三從四德,不能有半分差池,不管丈夫做什麼,都是對的。

所以即使疼痛,也是她應該經歷的過程。

這是成為他人的妻子必經的過程,即使再痛,也得忍著。

或許是酒開始起了作用,蘇蘅感覺身體不是那麼的痛了,也感覺到了薛牧青身上的熱意,蘇蘅有些不知所措也無法忽略,他的汗水滴落在她胸前,他的肌膚熨燙著她貼緊著她,彷彿能夠燙傷她的肌膚,她的眼神漸漸變得迷離,沉浸。

被重重簾幕阻隔住,帳內昏暗,她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只能輕聲應著:「夫君,夫君——」

一遍一遍,歡愉之後,薛牧青的呼吸很快平復下來,卻並沒有起身,暗夜之中,兩人都沒有開口,只是相對沉默著。

蘇蘅驀然清醒過來,突然很想知道,是否此時此刻,在床笫之間,他的眼睛依舊是那般澄澈,彷彿秋日湖面,似明鏡一般不留半片塵埃,卻能在暗夜中映出她的狼狽。

她情動了,而他,卻沒有。他太冷靜,如同這初冬的涼風,不至於將人凍傷,卻讓人足夠清醒,看清自己。

此時停下來,身上的疼痛亦開始迴轉,即使咬緊了嘴唇,嘴唇似乎被咬破了,隱隱感覺舌尖傳來血的腥甜,依舊無法止住那身上傳來的疼痛,終於,蘇蘅承受不住,昏死過去。

迷迷糊糊之間聽到耳邊有人說話,男子的聲音,是誰呢?說什麼呢?即使是之前床笫之間,他也未曾多言,她昏睡過去之後,他似乎反倒多話起來。

好像是在叫她,聲音里似乎有些懊惱,似乎是在問她怎麼了,又隱隱約約聽到誰念起一個好像是人名的聲音——「初晴」。

對了,是薛牧青……她的夫君。他們剛行過夫妻之禮,他是她的夫,她是他的妻,明媒正娶,名副其實。整個京城的人都看到了他們的婚禮,更兼有陛下賜婚,堅如磐石。

「初晴,初晴。」他的聲音喃喃,在她耳畔念叨著,熱氣侵襲她的耳垂,酥酥麻麻的感覺,久久不散。

「初晴,初晴,是我對不住你。」

蘇蘅卻突然覺得好冷。發自心底的寒意,幾乎要將她四肢百骸凍僵。

或許,只是冬日太冷了吧,十月雖是陽冬,但到底還是沾了個「冬」字,又能暖和到哪裡去。

蘇蘅安慰著自己,只是卻還是忍不住胡思亂想。

初晴,初晴,到底是誰呢?

不知為何,明知道這樣的念頭不該生出,可是蘇蘅卻止不住會往那邊想——

他一定……是有些惱恨她的。

這樁婚事,是她強迫在先、是蘇家逼迫之下,才達成的。

說到底,她是強嫁於他,聽說那時陛下曾有意將其招為駙馬,有幾個宗室的郡主也屬意薛牧青,只是被自己捷足先登,蘇會是左相,是陛下肱骨之臣,加之母親與皇后是堂姐妹,蘇衡與當今太子還算是中表之親,且太后與自家祖母昔日閨中便是好姐妹,蘇會既然開了口,於公於私,陛下又怎好拂了蘇家的面子,故而才能遂了蘇蘅心愿。

薛家雖也是京中望族,雖然近些年裡不曾有過出仕之人名聲有些低落,不如蘇家——且薛牧青這一支不過是破落的旁支。

蘇蘅嫁與薛牧青確實是低嫁,但是若原先他有意尚公主的話娶了蘇蘅的確有些落差——蘇會雖然風頭正盛,但蘇家到底是沒甚爵位的,何況蘇家自祖輩那傳下來的規矩,有子孫不可納妾的規矩在,她是蘇會獨子之幼女、愛女,是家中唯一的女兒,自小受寵,一家人平日里恨不得將她捧在手心裡生怕磕著碰著了,祖父又怎捨得她婚後受妻妾閑氣,自是千叮嚀萬囑咐薛牧青不可納妾。薛牧青雖是狀元才,於官場來說到底是初出茅廬,要仕途通暢總不至於去得罪自己正當權的岳家反而還得仰仗蘇會多方打點,自是沒有不答應的理由——但是多少是有些不甘願的吧?

蘇蘅並不是養在深閨對外事一概不知的人,先前被將嫁的喜悅沖昏了頭腦,不曾細究過這些問題,此刻想來,才自覺心驚膽戰,何況,新婚之夜,她的夫君,口中心心念叨著的,是另外一個女子的名字。

只是,木已成舟,從今日起,她是他一個人的妻,他也該是她一個人的夫,永結同心,白頭偕老,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無數的吉利話從腦海之中響起,彷彿非得要這般,才能壓下心內深深的不安。

她好不容易才遂了心愿,即使有強嫁之嫌,可是她不悔。

若是錯過薛牧青,她才是會懊恨終身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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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嫁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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