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076 成全你
永嘉二十九年,春獵。
夜半下雨時,蘇蘅便驚醒了。
丫鬟們在外邊輕手輕腳的,生怕吵醒了蘇蘅一般,然而實際上,她卻是一夜淺眠,稍有動靜,都彷彿是催命的鼓聲。
然後,便是無止境的頭疼,不安,恐懼,愧疚,無能為力……種種令人不快的氣息奔涌而來,蘇蘅覺得自己幾乎快要窒息了。
蘇蘅曾經想過,自己身上發生這麼多離奇古怪之事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她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她一次次重來,後來她自欺欺人的想,也許自己重來是為了改變身邊人的命運——蘇會的、裴三郎的、太子的……
可說到底,也只是自欺欺人罷了,在太子前程未卜的這一刻,她卻被困在京城中,困在薛家后宅,什麼事都做不了。
上輩子,她活在自怨自艾里,明知道太子可能會出事,結果卻又被她生生錯過,明知道裴三郎會死,卻還是晚了一步。
如果可以給她機會,她寧願自己一命換一命,換來太子平安無事——太子無事,蘇會想來也便不會出事了吧。
可是,她什麼都做不了。
以薛牧青而今的品階,還不足以讓蘇蘅也跟著去春獵,可是若是蘇蘅想去,有的是方法——太子,皇后,榮安公主,蘇元朗……只要她想去,總能如願——無非就是駁了薛牧青面子罷了。
可恨的是薛牧青根本沒給她機會,折騰了她一夜,等她醒來時,已經是日上三竿,薛牧青早已經不見了蹤影,一問起,其他人早已經出發,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城外。
蘇蘅想要追過去時,便發現自己再一次被禁錮在府中了。
想來薛牧青早已經知道她意圖,一直防著她呢。
虧她幾個月來一直跟他好聲好氣虛與委蛇,結果卻是——騙子,說好的什麼事都順著她,說好的她做什麼都可以呢,全都是騙人的。
幸好,她沒指望過信他。
蘇蘅一夜都沒辦法入睡,坐在那裡祈禱太子平安無事——而今魏九郎和秦五郎並沒有被貶謫離開太子身邊,就連裴三郎此刻也在京中,定然是會跟在太子身邊的——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這輩子要說起來,的確是有些改變的,比如說,裴三郎的妻子不再是宋淺,這一年春獵本該在長州的裴三郎卻恰好在京城——總算是讓蘇蘅看到了一線生機。
多一個人保護太子,那些悲劇是不是就不會再發生?
可惜,不管其他人怎麼變,薛牧青只怕是不會變,趁著薛牧青不在府中,她也該好好地籌劃一番了。
蘇蘅推開薛牧青書房的門,進去之後又關上,小心翼翼拉開書架上的暗格,蘇蘅正要把藏在其中的信件拿出來,卻聽得身後有人道:「阿蘅,你在做什麼?」
蘇蘅嚇了一跳,回過身來,看見薛牧青半個身子隱在黑暗中,聲音喑啞:「阿蘅,你在做什麼?」
眼見著薛牧青朝著自己走來,蘇蘅到底是有幾分心虛,身子擋住身後的東西,嘴裡乾澀:「你……你什麼時候在那裡的?」是不是將她進來之後的舉動,都看得真切——她對於這書房裡的東西這般熟悉,明顯就不是第一次更不會是無意間發現的。
「發生了什麼?」薛牧青已經來到蘇蘅跟前,卻一直沒有開口,蘇蘅心中慌亂,抓住薛牧青的手臂:「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了?」
他們才出去了幾日,春獵不該這麼快結束的……除非……這次春獵還是出了事。
太子斷了腿,爾後漸漸失勢,年底的時候,裴三郎是不是還是會死——蘇蘅感覺自己陷入了一種魔怔里了,不管怎樣,都走不出來……不管她重活多少次,都改變不了自己的結局。
所有人都會死,她會死,蘇會會死,裴三郎會死,太子會死……她不斷重活,就是為了將死亡體驗過一遍又一遍嗎?
所謂命運,讓她重活,其實本就不是為了給她機會改變命運,而是把她當作了困獸,玩弄於手掌之間嗎?
那麼,這樣一次次重活,到底是為了什麼呢?無論如何都走不出死局的話,這樣活著,到底還有什麼意義呢?
「阿蘅,你放心,沒事了,」薛牧青雙手放在蘇蘅肩膀上,聲音輕輕地安撫她:「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放心,這一次跟上輩子不一樣。」
蘇蘅回過神來,又問了一遍:「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夜便回了城裡,下著雨,想著你該是睡著了,所以沒過去怕吵著你了。」薛牧青的身子擋住蘇蘅的去路,聲音低沉:「阿蘅,你到底在做什麼?」
蘇蘅心虛地別開臉:「太子如何了?」
「只是輕傷而已,你不用擔憂,不會有事的,」薛牧青回答她的疑惑,卻又不肯輕易將她之前的所為揭過:「阿蘅,如果不是出了這樣的意外我提前回來恰好看到……你會做什麼呢?」
蘇蘅只一心擋住身後的「秘密」,薛牧青將手從蘇蘅身後探入,蘇蘅嚇得愈發後退,他的手被她壓壓在背後不能動彈,薛牧青愣了愣,低頭看她,蘇蘅沒有回頭,都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越發的不敢把頭轉過來。
薛牧青長嘆一聲,把手抽回,將蘇蘅的臉扳過來正對著他,蘇蘅閉上眼睛不肯看他,薛牧青一手伸到蘇蘅身後攬住她的腰,綿密的吻便已經落了下來。
蘇蘅還是在意自己身後的物事,一時也沒工夫推開他,薛牧青趁勢將她抱離,蘇蘅見他不再追問,稍稍安下心來,薛牧青卻已經繼續了他的攻勢。
蘇蘅回過神來,想要拒絕的話,都被薛牧青堵住了。
懊惱的將身子背轉對著薛牧青,薛牧青卻似乎不理會她的抗拒,將她整個身子納入懷中。
身上還帶著**過後的黏膩,蘇蘅十分的不自在,想要掙脫,卻怕又惹了薛牧青。
薛牧青低頭輕啄她的肩膀,蘇蘅伸手擋住,身後的人趁勢舔舐她的手指,她又連忙收回手,薛牧青嘆了一聲,將頭埋在蘇蘅的脖頸間,溫熱的氣息讓蘇蘅想要避開,卻在薛牧青的話里僵住了。
他說:「其實我知道你在做什麼。」
蘇蘅不敢回頭,聽他繼續道:「其實我知道你想做什麼。」
「雖然這些日子以來,我們還是會偶爾有些矛盾,但是,至少,一切都在慢慢變好,」薛牧青的聲音似乎是在回憶什麼:「你會對我和顏悅色,你不再提起和離的話來,甚至於,我想你求……歡,你也沒有拒絕。」
「我以為,雖然你嘴上不說,心裡卻已經是接受了我,」他的聲音裡帶了幾分自嘲:「原來,只不過是我自作多情罷了。」
「這麼說也不對,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介意的,」薛牧青的聲音有些消沉:「其實,我就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不管我做什麼,你都不可能原諒我,我想要為你改變,我想和你好好過日子……」薛牧青居然笑了:「而你,卻希望我去死。」
「可是阿蘅,那些信件是沒用的,你要尋我把柄,不必這麼麻煩,你想要我死,不必那麼麻煩,」他吻著蘇蘅的後背:「多少個夜裡,我把自己毫無保留地放在你身邊,只要你想,趁我熟睡的時候給我一刀,刺穿我的胸膛割破我的脖子……只要你想,我的命便是你的。」
「不嚇你了,」薛牧青長嘆一聲:「其實我也捨不得你因我而受罪。」
「其實,你想讓我死,很簡單的,」薛牧青又道:「只要你跟我說,你恨不得我去死……你一向口是心非,我偶爾也分不清你什麼時候說的是真話什麼時候說的是假話……就暫且將你說出口的都當是真話吧……阿蘅,你是真的希望我死嗎?」
他問得悲切,蘇蘅想說是,可是那些話卻似乎被堵在喉中,難以說出來。
「阿蘅,我知道你在聽我說,我不為難你,我不要你一定要把話說得清楚明白,」薛牧青聲音帶著祈求:「如果你不希望我死,你轉過身回過頭看我一眼可好?」
蘇蘅到底是沒有回頭。
「我懂了,」薛牧青悲涼的一笑:「阿蘅,你曾說我不懂你想要什麼……其實,我一直都知道。」
蘇蘅肩膀動了動,可是依然沒有轉過來。
薛牧青輕聲道:「我只是一直想給自己給我們一個機會而已……我總以為,人心是肉長的,你總能看到我的好……卻原來,你的心是石頭長的。」
「其實,我也想成為不被你討厭的人,可惜這輩子,時機總是不對,總是來不及,」薛牧青想了想:「如果有機會,等來世吧,若有來世,我會早一點找到你,若我們有足夠的光陰,我也想成為唐允那樣……跟你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事事順著你,不讓你受半分委屈,那樣的話,或許你就不會這般厭惡我吧?」
「還是不要了,我捨不得你再受重活一次的苦,」薛牧青自己否決了自己的話:「更何況,我害怕即使重來一世,你還是會如此恨我,你還是不願意與我一起……想著如果你不記得前塵或許會好一些……可是不記得前塵的你看上了別人怎麼辦?」
「就這樣吧,就在這輩子為止吧,」薛牧青輕輕張口,咬上蘇蘅的肩膀,似乎是想要在她身上留下什麼痕迹一般,然而牙齒貼上的那一刻,卻又收住了力道,變成了吮吸:「阿蘅,我放過你也成全你,從今往後,你可以過你想要過的生活,你想嫁給唐允也好嫁給誰都行……不會再有人攔著你。」
「原本想讓你一輩子記得我,哪怕是恨呢……」薛牧青起身離開她的身子:「可是想了想,你還是忘記我吧——」
蘇蘅只是僵著身子,哪怕光裸著的後背感知到了春日的冷意,也始終是沒有回頭。
*
薛老夫人在來到蘇蘅暫住的莊子外求見時,蘇蘅與薛牧青已經和離了兩月之久。
那天之後,薛牧青便離開了京城,半個月後,卻是薛老夫人帶了他的手書,隨後是薛老爺與薛老夫人做主為他們和離的。
直至今日,蘇蘅都一直還是茫茫然的,求了那麼久的結果,突然就實現了——人生突然之間便似乎無所事事起來。
這一個月里,其實薛老夫人給她下了好幾次帖子,蘇蘅擔憂她是想勸和,一直都不肯見她——沒想她居然親自找上門來了。
既然人都來到了,總不能真的閉門不見,蘇蘅起身讓向媽媽看自己:「向媽媽,我身上可能看出什麼不妥?」
向媽媽面帶憂鬱,卻還是搖了搖頭。
和離之後,蘇蘅把所有丫鬟都退回了蘇家,身邊的舊人,就只留下了向媽媽一個——她實在是不敢用那些人了,到而今為止,她連蘇家都不肯再回。
始終還是心存芥蒂。
不過幾月不見,薛老夫人似乎老了幾分,不過見到蘇蘅,她卻有些驚異:「阿蘅,你怎麼這般瘦了?」
她瘦了嗎?應該是沒有的吧,這些日子以來,她沒了可憂心之事,吃得好睡得好,怎麼可能會瘦呢。
兩人相互無言對坐許久,薛老夫人這才把來意說出來:「阿蘅,我有個不情之請——」
蘇蘅看了她一眼,薛老夫人低頭輕嘆:「其實我也知道,你們和離之後,我本不該再來尋你……畢竟……」
蘇蘅搖了搖頭:「無妨,什麼事?」看在薛牧青「寬宏大量」的份上,她也不好太為難薛老夫人,何況這輩子,薛老夫人的確沒什麼對不起她的。
既然和離了,既然離開薛家了,上輩子那些事,也該是時候放下了。
「雖然……發生了這樣的事,可是薛家總不能無後,」薛老夫人輕輕嘆氣,蘇蘅聽她這樣說,下意識地護住了腹部,隨即又怕薛老夫人看出什麼,又連忙裝作若無其事,剛想起身告辭,便聽薛老夫人道:「我想讓你陪我一道在族中挑個孩子過繼——」
蘇蘅心道薛牧青身子又無礙,再娶一個不就能生了嗎——心下卻是厭倦的:想來薛老夫人來見自己,其實還是為了撮合自己跟薛牧青。
可她好不容易逃離了薛牧青,又怎麼會再跳進去?
想著她便問出口:「薛牧青呢?」為了騙她回去,難不成真要裝出一副情深意切不再娶的樣子……真以為她這樣便會動容了嗎?
蘇蘅心中冷笑,卻聽薛老夫人道:「青兒生前最在意你的想法,若是你挑的孩子,想來他在天有靈一定也會歡喜那孩子的。」
「什麼叫『生前』?什麼叫『在天有靈』?」蘇蘅感覺自己腦子一片空白,喃喃問出口:「薛牧青……他死了?」
她似乎是突然明白薛老夫人的憔悴是為何而來的了——她鬢角新生的白髮,以及她身上素凈的衣衫——雖說晚輩過世沒有守孝一說,可是為人父母,子女過世,心中難免會悲痛。
蘇蘅整個人都有些神遊天外,薛老夫人說了什麼,她都聽不清了,直到薛老夫人起身,才回過神來。
薛老夫人嘆氣:「我也知道自己這樣是強人所難,你不答應我也是可以理解的,出來前老爺也勸過我……」
「是我想岔了,」薛老夫人見她那神情,自責道:「我只想著青兒……卻忘了若是你選的話……那孩子於你而言也未免太尷尬了。」就算和離了,曾經的婚姻卻也是事實,蘇蘅幫忙選孩子過繼的話,那孩子是不是要奉她為母,若奉她為母,她卻偏與薛牧青和離了且以後都不可能回薛家……不奉她為母的話,這孩子又很難「名正言順」。
讓人送走薛老夫人,蘇蘅才轉向向媽媽:「向媽媽,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這件事?」
向媽媽有些吃驚:「上個月起小姐突然便不愛那些鮮艷的衣物……奴婢以為小姐是知道的,因為心中悲痛所以才如此的……便不敢在小姐面前提起這事來。怎麼……小姐竟然是不知道的嗎?」
蘇蘅默然,從搬離京城之後,她便閉門不出,如何會知道這些,蘇蘅聲音乾澀:「薛牧青他……葬在了何處?」
她突然想起那夜他說的那些話……原來是一早便知道自己會死……所以訣別嗎?
蘇蘅理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從向媽媽口中知道薛牧青停靈於薛氏宗族在京中的家廟裡,帶了人前去拜祭——
她終究是難以相信薛牧青就這麼死了,薛牧青不該是這麼輕易就死的人才對啊。
盯著那具棺木以及棺木前的靈位,靈位上清楚明白地寫著薛牧青的名姓,蘇蘅還是覺得有些不太真實。
她盯著那具棺木許久,終究還是狠下心來,命人鑿開了釘死的棺木。
她帶來的人勸了一會,可最後還是聽她的話行事,棺木的蓋板被人推開,蘇蘅看了一眼——
打開棺木的那一刻,並沒有像他們之前說的那樣會有屍臭,因為裡邊並沒有薛牧青的屍體,只不過是衣冠而已。
蘇蘅似乎確信了什麼,對著後邊喊道:「薛牧青,我就知道是假的,我就知道是你想出的爛招數!你以為這樣就能騙到我嗎?你是不是以為拿自己死了來開玩笑,我就會信你我就會回來找你,我告訴你,我才不會!」
跟著她的人都低頭沉默下來,滿屋子裡,除了燭火燃燒時發出的細碎的聲響,便再也沒了別的聲音。
蘇蘅沒有等到薛牧青從任何一個方向出來,只等到了薛老爺與薛老夫人。
她鬧了這麼大的事,薛家不可能沒有所耳聞,此刻匆忙趕來,薛老夫人一看到被打開的棺木,喊了一聲「青兒」便暈了過去。
反倒是一直都有心疾,大夫說不能激動的薛老爺扶住了薛老夫人的身子,看了蘇蘅一眼,似乎是在想怎麼稱呼而今的蘇蘅——他最終是沒把稱呼說出來,只是把一份信函讓人交給蘇蘅,讓她看一眼。
信是薛牧青寫的,說的是自己身中劇毒命不久矣,因為死狀不好看,故此離開京城,也讓薛老夫人與薛老爺不必去尋他,還有便是不想拖累蘇蘅,讓薛老爺與薛老夫人做主為他們和離的話。
其餘的,便沒了。
蘇蘅猶自不信:「單憑這些,你們憑什麼就說他死了,你們憑什麼就要給他設了靈位?」
薛老爺輕輕一嘆:「一個月前,彥書來信,說他已經死了……臨死前的遺願……是不想讓然看到他而今的樣子,故選擇了火葬——彥書總不能拿這事來騙我們。」
「至於骨灰,」薛老爺嘆氣:「遵從他的遺願,撒入澄江中了……我們便只能拿了他生前的衣冠……為他立了靈位……總不能真讓他死後無所憑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