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仇家
這種事實在不便與外人道也,平叔謝過牛叔牛嬸,因他腿腳不便,由林琅送他們出門,「今日謝謝牛叔、牛嬸還有二牛哥了,這有些我娘平日繡的手帕,牛嬸不嫌棄就收著吧。」她娘的綉工手藝自是一絕,成品賣出更是一大筆進項,給他們這些便是要他們賣了錢財,變相答謝了。
牛嬸看林琅小小的人兒,母親不知所蹤,還強打起精神做的這樣周全,心疼的難受,握住她的手安慰道:「要是有什麼難處了就來喊一聲,牛嬸肯定幫你,你叔也是一樣的。」
牛叔馬上搭腔,胸脯拍的直響:「是啊,千萬別自己忍著,你哥去京城考功名,你娘又沒了……」話說一半牛嬸猛地用胳膊肘懟了他一下,眼睛瞪得老大,那意思就是在訓他——怎麼說話的,什麼叫沒了!
牛叔馬上反應過來,乾笑兩聲:「不是那意思,總之你別多想,有事就找我們好了,這帕子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林琅道:「平叔說今天出事時牛叔馬上就過來了,又找了官兵,結果還被罵了。二牛哥他跑那麼遠到集市裡找我,這麼費心費力,我只是拿幾個帕子都嫌燒臉呢。」說著把帕子塞到牛嬸手裡,「牛嬸你就拿著吧,或許之後還有麻煩你們的時候呢。」
牛叔還要推辭,牛嬸瞧出林琅神情堅定,回了句有事一定要來找他們后,拉著牛叔出去了,二牛看著自家父母離開,猶豫著想對林琅說些話,又不知道年少的自己能為她做什麼,要是自己和爹長得一樣壯就好了,起碼那些人來可以擋一擋!
獨自站在門前的林琅一身翠綠,臉色清白,嘴唇輕抿,眉宇間又幾分愁緒,可並不畏懼膽怯,像一根挺拔獨立的翠竹,堅強的迎風不倒,傲立昂然。
林琅見二牛哥沒走,自是知道他擔心她,對於這位年長她不多、逢年過節會給她帶些吃食的鄰家哥哥也是心生感謝,她朝他淡淡一笑,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沒關係的。
二牛哥倒是突然紅了臉,慌亂的轉身跑了。
林琅此時心思混亂,送走牛家三人,她馬上回了屋子,正看到平叔對杏兒說:「就是被推的時候崴了下腳,一晚上就好了。」
杏兒見到林琅,喊了句小姐,知道兩人要談事情,很是知趣的說去廚房了。
平叔見她這麼謹小慎微,不由的說了句:「杏兒以前估計是哪家大戶人家出來的丫鬟吧。」
林琅恨不得眼睛能飛兩把菜刀過去,都什麼時候了,平叔竟然還有心思想這些,她思忖了下,問:「那我娘也是從大戶人家出來的?」
「小姐真是聰明。」平叔知道林琅自小腦子活絡,以前有人見她人小欺負她,她可是神色自如的一一「還」了回去。
林琅坐到他旁邊,「小時候我每次一問關於父親的事情,娘就不高興,哥哥也是臉色難看,我也不再敢問了,可我知道平叔你是知道的,到了這步田地,總該告訴我了吧。」
平叔臉色複雜,壓低了聲音說:「我猜,少爺該是高中了,只是消息還沒傳過來。」
林琅心頭一震,先是一喜,繼而迷惑。
「我也是聽那些人隱約對夫人說的,剛開始是勸夫人跟他們走,夫人不同意,就開始動粗了,後來我被那群人推倒,夫人要被帶走時官差倒是來了,可那些人一拿出文書,官差也只能放人走,畢竟是主夫來帶走自己妻子,不犯枉法。」
「娘不是和離的?」
「沒有,你是不知道老爺是什麼樣的人,」平叔長嘆一聲,沒看林琅,畢竟是她的生身父親,說起這些話來總有些顧慮,猶豫片刻,他在林琅的催促中開了口:「那時老爺仕途正好,也沒人知道老爺是成了親的,後來老爺逼走夫人,就是、就是為了娶上頭的女兒為妻,這下少爺高中,他肯定是要認親的,那首要的第一步自然是接回夫人。」
「他、他當初為了……連哥哥都不要了?」
平叔兀自搖頭,沒有回話。
林琅的心頓時涼了一片,怪不得每次提到父親,母親總是一臉哀傷,兄長更是疾言厲色,以哥哥的高傲性情,再遇父親是絕不會低頭的。
平叔見林琅精緻的小臉扭著,安慰道:「夫人該是沒事,而且還會被好生伺候,你放心吧。」
想了下,他又說:「老爺沒有接你走也是有原因的……」
「我明白,他當初能連結髮妻子與兒子都不要,我又算什麼。」林琅是真的不在意。
平叔見她這樣,以為她是反過來安慰自己,忙說:「不是的,小姐,你聽我說……」
「小姐!」杏兒突然進來,如臨大敵,她少有這樣慌亂的時候,「外面來人了。」
林琅和平叔對視一眼,她家與人少有來往,誰會在她家剛出事的時候過來。
杏兒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林琅,說:「她說告訴你們王姨來了,你們就知道了。」
果然,杏兒看到林琅一聽完,臉色馬上變了。
林琅覺得心底那根神經又崩了起來,這種時候,她突然登門必然沒有好事!
平叔反應更大,猛拍了一下桌子:「這個不要臉的還敢過來,欺負我們家沒人了是嗎!」
可不就是故意的,兄長上京趕考,母親被人擄走,不就是欺負她家現在就剩她這麼個姑娘了么。
林琅第一次是用幾乎命令式的口吻對杏兒說:「給我整理衣衫。」
杏兒精神一震,瞬間感覺到林琅身上的氣勢有些不一樣了,這種感覺她很久以前也見過,那都是侯門貴女們身上獨有的威嚴。
杏兒非常盡責的幫林琅整理好因奔跑起皺的衣服,將略微散亂的頭髮快速梳齊,甚至拿了夫人的水粉稍微一塗,所謂術業有專攻,很快林琅搖身一變,一副精神奕奕的小模樣。
連平叔都想鼓掌誇誇杏兒的巧手了,不過顯然目前不是時候,他說:「要不我也過去吧。」
他是男人,見女眷他在一旁自然不好。
「不用了,平叔你這幾天養好腳,過幾天有的要忙。」林琅目光向前,眼神銳利,「她不是想欺負人么,正好讓她知道知道,我可不是我娘。」
輕飄飄的話,語氣帶刀。
平叔又是擔心,又是憂愁,用眼神示意杏兒:「你也過去。」
杏兒點頭,跟了上去。
***
林琅走到院中,看到了坐在圓桌邊的中年婦人,這婦人身穿藍緞錦裙,髮髻上也滿是金玉,身後站著個大丫鬟,端的是一副富貴氣派,與她家這簡樸小院完全不是一派風格。
可她驀地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婦人的時候,那時她著一身淡色青衣,渾身無一首飾,笑呵呵的叫她侄女,這不過才三四年真是變化大得很!
這婦人正是王家鋪子的老闆娘王氏,她聽到聲音轉頭,這才令人看清她的面容,她長著高高的顴骨,尖下巴,一副刻薄之相,笑起來更顯尖嘴猴腮,一身富貴裝扮也壓不住骨子裡的粗鄙,她朝林琅喊道:「侄女出來了,哎呀這幾年沒見出落的更是漂亮,你看,我聽說你家出事就趕緊過來了,蕙娘可好?」
蕙娘是林琅母親的名字。
林琅上前坐到王氏對面,也沒吩咐杏兒上茶,不咸不淡的回了句:「王姨這時才來,想必已經知道我娘已經被接走了。」
「接走?」王氏擠眉弄眼的試探:「外面都說是蕙娘欠了錢被人綁走的,我是怕你家真有難,帶著銀子過來救急的!」
說的倒是好聽,林琅卻是一字不信,她的眼睛長得很好,靈動的好似會說話,此時雖是不語卻也用眼神將自己的不信任表達的一清二楚。
王氏相貌粗鄙,倒是巧舌如簧,場面話說的特好聽:「我可是你娘的朋友,要說我家鋪子能開起來也有你娘的助力,你說你家出事我能不幫?咱們什麼關係呀!」
林琅一天這王氏提起她家的鋪子頓時怒從心起,還敢說他們是什麼關係?
仇人!
***
要論林家與王氏的恩怨,那要從三年前說起。
這王氏家最開始是做布匹生意的,也就是一間不大不小的鋪子。
林琅的母親蕙娘是個手藝絕好的綉娘,只因年輕時熬花了眼睛,也就不常刺繡,但她的針法是絕頂的一流,連世上少有人會的雲繡的技法都很擅長,更別說其他回綉、蘇繡的手法了,在渝鎮這小地方,蕙娘的手藝是絕對一等一,別說是此地的大戶人家,便是在京城也對會雲綉手法的綉娘趨之若鶩,只因蕙娘眼睛不明,子女又不願意她再熬壞眼睛,她才少有拿起綉針的時候。
林琅的哥哥林懷瑾是渝鎮有名的士子,個子高挑,是個身材修長挺拔的美人,但好看不能當飯吃,家中要供應一個讀書人的用度那是相當破費的,蕙娘只得把自己從前壓箱底的雲綉枕面拿出去賣,於是她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進了王家的店鋪。
王氏看到蕙娘拿的雲綉枕面瞬間驚為天人,難得在這樣的小地方,她竟能一眼認出雲繡的手工,後來才知道她的嫁妝也是有個雲綉綉成的被面,只因時間長了臟舊不堪,不再值錢,那被面更沒有蕙娘綉出的生動精緻,這才識得這工藝。
她直接對蕙娘說自家鋪子小,拿不出那麼多錢收這枕面,但她有門路幫蕙娘賣。
蕙娘是天生的軟性子,一遇到陌生人說話聲音都自降三度,自然別人說什麼都答應說好。
於是她就跟著熱情的王氏到了渝鎮最大的綉坊——鄭家的花間鋪。
王氏能說會道,對雲繡的市場價值也是洞悉清楚,幫著蕙娘將雲綉枕面賣了好大一筆錢,還絲毫不收蕙娘感謝的銀兩,只說因兩人投緣,朋友之間不必談錢等等,熱忱的話像冬日的炭火一下子暖了蕙娘幾年孤寂的心,她是搬來渝鎮的,因家庭情況與親鄰並無過多接觸,遇到年紀相仿的王氏自然很快結為好友,一來二去幾乎成了莫逆之交。
當時連謹慎聰穎的林懷瑾都稱讚王氏實誠熱情,卻沒想到這人笑裡藏刀,所圖更大!
蕙娘與王氏兩人成為朋友后,王氏時常到林家做客,幾個月後有天下午過來,滿臉的愁雲慘霧,對蕙娘說自家生意敗落,要過不下去了。
蕙娘是個人善心軟的,所以當王氏問她手裡還有沒有雲繡的成品時,蕙娘想著上次賣東西承了王氏的幫助,況且家中剛剛得了一筆錢財,短時間內不會再出變故,便將手裡另一塊雲綉枕面「借」給了王氏。
王氏千恩萬謝,抱著蕙娘的手哭的涕泗橫流,蕙娘連連擺手,最後還體貼的親自去院外面打了盆水給王氏洗臉。
接著,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