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3
城市的燈火由內而外,漸次減少。
明笙開著車窗,戴著銀鐲子的手擱在車窗上,夜風將金屬浸得冰涼。
司機聞見似有似無的煙味,時不時回頭看她一眼。
抵達度假酒店已經凌晨兩點,謝芷默居然還沒有睡。她剛熬夜修完片子,從洗手間出來,看見明笙,跟見了鬼一樣:「你居然還回來。我以為你今晚就住市裡了。」
「我倒是想不回來,鴿了明早的拍攝。」
謝芷默嗔怨地推她一把:「你少來。誰不知道明女神是拚命三娘,就沒見你曠過工。」她坐上自己的床,貼著面膜,「不過我說,你這臉色,明早真的還能下水?」
「怎麼不能。」明笙脫下裙裝,換了套睡衣去洗漱。
謝芷默瞄到一眼裙子的Logo,調侃:「你家小金主出手挺闊綽呀?」換來明笙一聲呵呵。
簡單洗漱完,明笙踏出來的腳步有點飄,頭腦卻很沉,走到床沿便坐下。
她躺在謝芷默的小腹上,望著頂燈,眼裡落滿細碎燈光,忽然翕唇:「芷默。我覺得我姑姑她,不太認我這個侄女。」
「嗯?」謝芷默按著面膜,「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一直都這麼覺得,但是逼自己不要這樣想。」身體又熱又冷,大抵發了低燒。明笙闔上雙目,聲音有些泛虛,「我就她這麼一個親人。她要是不認我,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謝芷默比她長几歲,但從來都是明笙風風火火又八面玲瓏,很多事都依賴她來解決,有時候會忽視兩人之間的年齡差距,忘了她其實還這麼年輕。
明笙很少有這麼感性的時候。謝芷默小心地摸了摸她的頭,把一直藏著的話說出來:「其實,你也不要太執著了。有些事勉強不來。你姑姑小時候對你不好,你長大了卻拼了命地孝敬她,她心裡不知道怎樣想。也許覺得你是在挖苦她,可憐她。倒不如把心省下來,好好對自己,那才是真的。」
明笙說:「我也想。」
但人總是有一些執念的。就像孤苦無依的老頭子寧願相信小護工對他是真愛,半輩子賺來的錢都被騙走也在所不惜一樣。不是識不破,而是看不透。
鰥寡孤獨,人人都有自己的看不透。
明笙臉貼著她的肚皮,泄露出屬於小孩子的羞赧:「我有時候覺得自己挺變態的。我想要有一個血濃於水的人對我好。」
謝芷默當然聽不懂這句話。
她溫柔,可靠,但並不能預知一切。她不知道,這個夜晚之後,夏天便來了,氣溫再也沒有下過三十度。而她在夏天到來的尾巴上,安撫明笙直到睡著。
***
《COSTUME》的玻璃大廈像城市森林中的一顆晶體,反射初夏刺目的陽光。
顧千月踏出電梯的那一秒,助理正抱著一個文件夾,在她身邊複述下午和晚上的行程。然而她的注意力卻漸漸被另一件事物吸引過去。
那是一個女人,身穿一條白色鏤空裙,身前是保守的設計,後背則從肩胛骨開出兩道細長的菱形鏤空,邊緣綴飾淺綠色花紋。優雅而不失風情的一條春夏款連衣裙。
她的視線在走出電梯的那一刻,和穿這條裙子的女人交錯。
明艷,高挑,俠氣的漂亮。
這是顧千月的第一印象。
明笙沒有留意到顧千月,視線遊離在高處,眼部的濃妝很襯她的氣質,艷麗又冷清。電梯門很快關上,顧千月與助理耳語了一句什麼,踩著銀色高跟鞋快步走出大廳,明笙緊隨其後,步子卻悠緩得多。
顧千月出門一望,果不其然,門口停著的一輛車很眼熟。
她家常年把一座花園穿在身上的弟弟正倚在車邊,堪比秀場男模的一雙長腿交疊在地,仰著頭望大廈中央漸漸上升的透明電梯。
烈烈驕陽,鋼筋水泥築成的高樓大廈間,他鮮艷得像一枚旗幟,插在白盛的光線中央,彷彿全宇宙的光芒都被他吸引。
他穿著他最喜歡的紫色系襯衣,走到哪都彷彿自帶一個T台。
顧千月任助理去取車,自己閑閑兩步踩下台階,站到他面前。江淮易回過神,摘掉墨鏡,興高采烈道:「姐,你今天怎麼有空來公司?」
顧千月不苟言笑,開口便是:「你最近又在玩什麼女人?」
「你才玩女人,說得這麼難聽。」他眨了一隻眼,說,「勞資正兒八經追的人家。」
「不都一樣。」她撇開臉。
「不一樣好吧……」
顧千月譏笑道:「下次把你姐衣服給人家穿之前通知我一聲,我好買幾件適合人家的。」
江淮易居然一點都不以為恥,驚嘆:「姐你腦子什麼做的啊,日理萬機,還有空惦記那麼多衣服。」
「爸年輕的時候可是過目不忘的。你這個榆木腦袋也不知道是遺傳的誰。」顧千月的助理把車開來了,她懶得多管,扔下一句話便走了。
江淮易是個嘲諷免疫體,還衝她揮了揮墨鏡,說:「再見姐!」
顧千月的車開走,他便見到了站在門口很久的明笙。
她好像沒看見他,從左邊想走,江淮易一把拽住她手腕:「走什麼殘疾人通道啊。」明笙扭頭,看見他手肘撐在景觀壇上,手指慢悠悠畫一個圈,指指她的眼眶:「這麼憔悴,昨晚沒睡好?」
「你覺得我能睡好?」明笙反問。
江淮易只好把話吞了。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大中午。周俊一進門就被他攔下,問鐘點工是不是來過。
周俊岔開腿坐在沙發扶手上,沖他發飆:「滾你丫的鐘點工!我說你小子是不是故意玩哥啊。勞資昨天一滴酒沒碰開到六環外給你請回來的人,你特么就讓人給你打掃個衛生?」
江淮易喝到斷片,對記不得這個畫面感到十分懊惱。她當田螺姑娘的時候一定很溫柔……
他的宿醉一下清醒了,利用近水樓台查到了她的行程安排,急匆匆趕過來接人。
江淮易涎皮賴臉地說:「我錯啦……昨晚沒控制好。請你吃飯,好不好?」
其實也由不得她說不好。
明笙意味不明地笑了聲。江淮易察言觀色能力是負數,複雜的笑容里他只能察覺出一絲無奈。但有這絲無奈就足夠了。頑劣的小孩總是能從他人的無奈里,敏銳而準確地找到那份縱容。
他知道,她沒那麼討厭他。
明笙很大方地上了車,問:「剛剛那個是你姐姐?」
江淮易一邊開著車,熱鼓鼓的風從耳邊呼呼穿徹,很容易就沒克制住吹牛的慾望:「對啊,你老闆。是不是一看就脾氣不太好?我跟你說,我們家的優秀基因基本全在我身上。」
綠化帶里的梧桐樹向後疾退。
明笙若有所思地看著變幻的風景,淡淡逸出一聲:「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