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5(修)
暮春的雨濕黏黏的,剪不斷理還亂。
明笙坐在江淮易的車上,入迷地聽著沙沙雨聲,想起張愛玲的句子——「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春雨變成纏綿的線索,通往無以名狀的杏仁核。
江淮易在一個紅燈前停下,百無聊賴地盯著雨刮器:「你下午有事?」
「去銀行,貸款。」
他饒有興緻地探究:「什麼貸款?」
「房貸。」她說出了一個特不浪漫的答案。
手機在這一刻響了,彷彿在印證她的說辭。
林雋的聲音總是帶一絲冷,即使是噓寒問暖也聽不出殷切,「回家了嗎?」
「還沒。」她說,「剛吃完飯。」
「跟誰在一起?」
她還是老說辭:「一個朋友。」
明笙平常地交代著近日的行程,像在跟家人打電話。
林雋沒追問,說:「下午接你去銀行。」
「這麼好?」
「白眼狼。」他連戲謔時的聲音都透著股沉靜,「你這樣很容易失去你的擔保律師。」
明笙噗嗤一聲笑出來:「別,林律師,有話好好說。弄完貸款的事請你吃飯怎麼樣?」
「這還差不多。」
明笙掛斷電話,發現江淮易仍停著車,神色複雜地看著她。
不知過了多久,後車都開始鳴喇叭催促,他才眼神莫測地啟程,說:「別當著我的面跟人電話調情吧?」剛剛她笑的那個模樣,眉眼和語調,完全沒把他放在眼裡,「太沒職業操守了。」
職業操守,他把她當什麼?
江淮易平視車流,語氣理所應當:「還有,今天這頓不算。」
「怎麼不算?」
「我說不算就不算。」他大約無賴慣了,一手肯定句使得天衣無縫,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出他在耍無賴。
明笙好笑道:「那要如何?」他天天睡到中午起,她就天天給他上門做早餐?
江淮易一時半會也想不出來,扭頭向她笑了下:「你等著,我聯繫你。」
這笑容映著清明天光,璀璨而純凈。
明笙沒再回答。
陰雨天的銀行人很少,入口處擺著小心地滑的黃色警示牌,濕漉漉的大理石地面上污跡斑斑。
明笙踩著這樣的地面辦完了貸款。
她暫時沒有工作單位,貸款的批複幾乎榨乾她有限的耐心。幸好林雋很擅長與這些瑣碎而精細的事務打交道,協助她一一辦妥。
最後簽完字出來,彷彿完成一項大工程。
出來時天色見晚,雨勢已小到肉眼不可辨。
明笙看著地面上偶爾泛起的一小朵漣漪,猶豫這天氣需不需要撐傘,一把傘已經在她頭頂撐開。
她款款轉身,說:「謝謝。」
林雋護著她的肩膀前行,體貼地問:「餓不餓?去對面吃點東西吧。」
雨天的氣壓太低了,連他溫柔而周到的語氣都彷彿在加劇這無形的重壓。
明笙透一口氣,說:「挑家貴一點的。好還你一點人情。」
他對她的生分有片刻的不懌,然而面上仍在得體地打趣:「剛剛加入房奴一族,口氣倒不小。掙到錢了?」
「想掙總是能掙的。」明笙環視著陰雨中打上一層朦朧灰色的商家招牌,宛若不經意地提起,「我昨天還接到了一個內衣廣告。」
他不動聲色道:「電視廣告?」
「對,露一個臉,再露一對胸。」明笙笑吟吟的,把這當笑話講,「像拍三級片一樣走一個過場,就有六位數。」在這類廣告里也算是很豐厚的報酬。
林雋:「你打算接?」
「接啊。」
他蹙眉。
「給錢就接唄。」明笙雲淡風輕道,「這種給錢一般都挺多的。」
林雋緘口不言。其實他有所耳聞,明笙一開始混圈那幾年,和所有北上的野模一樣,混會展站吧台,接過現場內衣秀。
但那都是幾年前的事了,耳聞和目睹到底是不同的。
時間已經把她鐫刻成一個新的人。以往的種種,就像雕刻女神塑像留下的廢石料,無足輕重。
他一直這樣相信。
然而明笙在這個傍晚,有意無意地提起那些瘡疤,彷彿揭起來輕而易舉,並不疼痛,並不可恥,而是她身體里流動的一部分。
這讓他有一絲不適,也讓這個黃昏在沉默中不歡而散。
***
雨連下了幾天,一直到第三天傍晚才停。
明笙吃過晚飯,接到江淮易的電話。他好像在開車,電話里聲音嘈雜,襯托他缺乏耐心的聲音:「晚上有空不?」
她看了眼表,七點,「現在不就是晚上?」
「說的就是現在。」
這個人的不講道理,她深有領悟,不緊不慢道,「你平時都不用上課的嗎?」
她話里滿是做姐姐的對小輩的輕慢,江淮易語氣倨傲:「你管這麼多做什麼。」
明笙從容不迫,「你是學什麼的?」
「……」
「數學?」
「……」
「哪種數學?」
江淮易煩躁道:「愛問過來了再問。」
明笙低笑了一聲。
嘈雜的風聲突然停了,他單手一個漂亮的甩尾,剎住車,「我在你樓下,速度下來。」
明笙半掩著手機往下望,還真見著了一輛從車型到顏色都無比扎眼的跑車。
他今天燙了個新髮型,劉海翹起,將他俊俏的輪廓襯得有幾分鋒銳。
江淮易漠然著側臉,不滿道:「微信不加簡訊也不回,下樓倒是挺快的。」
她又不是服務人員,有什麼秒回的必要。
明笙說:「我不喜歡用那些。」
他揚眉:「那以後找你只能打電話?」
「電話有時候也接不到。」她這是有意抬杠。
江淮易呵地一聲笑,不顧她還在低頭系安全帶,突然踩下油門:「我看你接別人電話的時候挺利索的。」
明笙被突如其來的慣性往後拋,撞到一下座枕,七葷八素的,在心底笑了聲他幼稚。
她涵養頗佳地問:「今天去哪裡?」
「你剛剛也不問一下就敢上車,現在問什麼。」他這時有了斡旋的耐心,心情在夜風中稍許輕快,挑釁地看她一眼,「去了你就知道了。」
***
周俊最近新勾搭上了那個文藝部部長,梁雨喬,正翻著花樣地想約會項目。吃飯看電影唱K遊樂場,全都輪過一圈,最終盯上了江淮易新開的一間酒吧。
酒吧早已裝修好,只是還沒正式開業。裡面東西一應俱全,唯獨沒有閑雜人等,有一種包場的愜意。
梁雨喬坐在吧台邊,好奇地打探:「江學長到底是什麼來頭呀,說開酒吧就開酒吧。」
「他家裡底子厚著呢。」周俊含糊其辭,不聲不響轉移重點,「最主要的是他姐姐疼他。說開酒吧就開酒吧,要幹嘛就幹嘛。這年頭像這種開明的家長不多了好吧。」
梁雨喬睜著一雙大眼睛,作驚訝狀:「啊?那他爸媽呢,不管他的嗎?」
「他爸媽……管不著。」周俊高深地一笑,開始胡侃,「我跟你說,新時代了,咱們消費觀也該變一變。這年頭不管有錢沒錢,都愛講究一個卧薪嘗膽,一個個苦大仇深的想著三千越甲可吞吳,哪有那麼多吳讓你吞哪,福布斯排行榜不就那麼幾位,有什麼意思?要我說,該花的錢就要花,不然掙這麼多做什麼,集郵么……」
小學妹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早已忘了自己問的是什麼。
這時酒吧門打開,江淮易帶著明笙走了進來。
梁雨喬看見明笙,吃了一驚。明笙穿著一條及膝半身裙,襯衣領口開三個扣子,露出姣好的事業線,正紅色的裙裝和高跟鞋襯得她膚白如雪,即使面無表情,蓬鬆的發梢都能透出一股子女人味。
江學長他……喜歡這麼成熟的么?
周俊這個會來事兒的一見人來就迎上去:「唉喲,笙妹子,來這邊坐。想喝點啥呀?」
明笙也留意到了梁雨喬。一身休閑風的牛仔色背帶褲,露出兩條屬於少女的細腿,從頭到腳透著一股二十歲上下年輕女孩子的稚嫩氣息。
她把目光淡淡收回,問:「有些什麼酒?」
「你能想到的都有!」
明笙笑道:「調製的也行嗎?」
周俊嬉笑著看了眼江淮易:「這你就要問他了。」
梁雨喬也看向江淮易:「江學長還會調酒嗎?」
「他那一手,不是我吹——」
江淮易冷冷掃了他一眼。
周俊立刻住嘴,說:「我去拿酒,我去拿酒。」
梁雨喬也是個愛來事兒的,笑眯眯地跟明笙搭訕:「這個學姐好眼熟啊,是哪個學院的呀?」
江淮易噗嗤一聲。
明笙瞥向他,話卻是問梁雨喬的:「你看我像哪個學院的?」
「藝術學院?」梁雨喬等了幾秒,又說,「要不就是播音學院的,沒別的了吧?」
明笙呵地一聲,沒回答。
江淮易單手撐在吧台上,說:「繼續猜。」
學妹表情有點迷茫:「我猜不出來了……剛剛那些都不對嗎?」
「把你知道的都猜一遍。」他朗聲笑,「猜中了有獎。」
梁雨喬又往文科專業猜了幾個,最後實在猜不出了:「不會是工科的吧?」
「她啊——是專科的。」
梁雨喬出身名牌大學,從小就是從競爭激烈的重點小學重點中學一路升上來的,同學都是萬里挑一的佼佼者,從來想過會和專科生打交道。
她明顯愣了一下,說:「是哪一行的呀……」
「服務行業。」他眼神曖昧,故意瞟了眼明笙。
明笙完全不生氣,漫不經心地聽他們對話,目光落在酒吧的裝潢上。
吧台上裝著一根晶雅音管。酒吧里的音響設備都沒有開,燈只開了寥寥幾盞,給這根玻璃晶管提供了足夠的發揮空間,舒緩的音樂隨著柔和的燈光三百六十度擴散,烘托出如情人低訴般靡靡的氣氛。
周俊回來,擺了一桌子的酒。
明笙正考慮喝什麼,小學妹突然冒出來,興緻勃勃地提議:「光喝酒多沒意思啊,我們來玩遊戲吧?INever的遊戲,學姐玩過嗎?」
她當然搖頭。
「很簡單的,就是一個人說一件自己從來沒有做過的事,如果剩下的人做過,就要喝酒!」
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總是對窺探秘密有著一種出奇的興奮。梁雨喬蠢蠢欲動,搖著周俊的胳膊尋求支持:「好不好嘛,玩不玩?」
周俊自然沒意見,用眼神去詢問對這些一向不怎麼感冒的江淮易。沒想到他淡淡說:「我隨意。」
沒有人想過問明笙的意見。她從善如流地挑了度數最低的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