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天命3
一息以前——
顏蕭然分出了一縷神識進入了自己的識海當中。他識海之中的濃霧明晃晃地變得更加粘稠了,但他也已經顧不了這許多。
直接將驚鴻召喚了出來,顏蕭然問道:「除了重新煉製一個識海以外,現在的情況可還有什麼法子是可以救景期的?」
驚鴻撲棱著小翅膀飛在半空當中,擺了擺兩隻前爪道:「沒有了沒有了,我之前給你的那枚玉簡裡面已經包括了所有的方法。」
顏蕭然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小胖龍,忽然手一招,驚鴻便被他抓在了手裡。
墨色水池中的白色火焰立時猶如浪花一般,翻湧了出來。
將小胖龍提在眼前與之對視,顏蕭然神色異常嚴肅地說:「你仔細想好了,若是景期死了,那本尊便也跟他去了。在此之前……」
小胖龍神色驚慌地掙扎了起來,「你、你敢弒殺劍靈?」
顏蕭然難得地嗤笑了一聲:「本尊都不想再活,只恨不得魂飛魄散才好,要你這劍靈又有何用了?」
他說著,便已經提著劍靈向墨水池邊走去。
眼瞅著乳白色火焰就要撩到了自己的尾巴尖,驚鴻一刻不停地尖叫著掙紮起來,直呼主人這是瘋了。
顏蕭然卻在火焰堪堪將要吞沒它的時候將他重新提了起來,不僅如此,他還將捏著小胖龍後頸肉的手鬆了開來。
驚鴻整個龍都被嚇得涕泗橫流,著實掙扎了好一陣兒才覺得自己被鬆開了,本能地扇動起小翅膀飛得遠離顏蕭然一些。它受驚不小,憤怒地回頭間,就見顏蕭然正神色晦暗地站在墨水池邊。
「看來果然是,別無他法了。」
深黑色的水池旁邊,一襲白衣的挺拔青年看起來既落寞又絕望。
驚鴻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驚魂未定地說道:「是、是呀,我真的不知道了。」想起那笑起來真的令龍也移不開眼的人,驚鴻還是覺得很可惜的,心中也跟著有點失落,便繼續道:「你……你節哀吧。」
顏蕭然吸了口氣,道:「本尊會把你埋起來的。」
「啊?!」驚鴻的心肝瞬間又顫了起來——主人這是要活埋我?
「把你埋起來,現在就不會被人發現了。等你再碰見與你有緣的主人之時,便可以再跟隨他了。」
「啊?那麼你呢?」比起要被活埋,驚鴻此刻則更加震驚了。
顏蕭然微微仰起頭來看他,神色嚴肅又冷漠,「本尊說了,景繁生若是活不了了,我自然是要去陪他的。」
驚鴻抓了抓大腦袋,心中正狐疑著,忽然想到了什麼,便連忙問道:「十一你也不管了嗎?」
顏蕭然坦然道:「命數自有天定,強求不得。十一若是運氣好,自當能活。」
他說著,已經面如死灰,就好像放下了一切一般,眼瞅著就要從識海當中退出去。埋劍,再自殺。
「等等!」驚鴻忽然抱住了他的大腿。小胖龍又單爪抓了抓自己的大腦袋,糾結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哦!若是救了他你就活不成了,他那樣一個浪蕩輕浮又不走心的性子,也許過幾年就將你忘得一乾二淨了,你也要救嗎?」
顏蕭然腳步微頓,卻是想都不想地回答:「當然,我這條命本來就是他救回來的。」
「你不知道,」身形高大的青年深吸了口氣,聲音突然變得有些顫抖,「你不知道我宗門遭逢叛變之時,是他將我帶回重明山的。你也不知道景期為了助我恢復修為,曾將自身的血肉喂與我吃。」
驚鴻:……
「他還以為我不知道。」向來沒有什麼表情的青年,這會兒赤紅著雙眼,竟然明晃晃地發出了一聲嗤笑。只是他明明是在笑,明明存在在識海當中的僅是神識而非實體,便更不會有眼淚,青年的模樣看起來仍就是悲痛欲絕的。
沒等驚鴻回答,顏蕭然又已經低喃了起來,似乎已經不是在跟劍靈說話。
「他總是表現得萬事都不走心不在意,可想的最多、做的最多、付出的最多的,往往就是他了。」
一個人到底如何才願意為別人而死?顏蕭然原本雖不是心腸冷硬的涼薄之人,卻也同樣有野心和惜命。他從前即便是對景繁生心生好感、會因為對方對誰都那麼一副笑呵呵的輕浮模樣而生氣吃醋,卻也沒有到了非他不可、沒他不行的那個程度。
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般頑固又執著的?……大概就是從景繁生一面嘲笑他因為修為盡失便要輕生,一面又悄悄地將自己的血肉割下、不動聲色地偽裝成丹藥的樣子逼他服下時開始的吧。
更遑論他那麼一個好熱鬧的人,卻願意為自己在這荒無人煙的大鳳凰山呆上二十年……
驚鴻一直都覺得景繁生是卑鄙之人,竟不知道他原來是這樣的性情。它原本已經對那人心生好感,現如今心中也不由得跟著悲戚了起來。
它雖帶著上古傳承、身負帶領主人走向世界頂端的使命,但每一屆主人飛升過後它便會被封印、失去原有的記憶,是以雖然存在了幾萬年,心智也依舊單純猶如孩童,就像它的身體和聲音一樣,總也長不大。
聽見顏蕭然這樣說,驚鴻便又忍不住地哭道:「可是、可是你會死的,就不能稱霸世界,也不能……嗚嗚嗚,也不能飛升成仙了。」
顏蕭然彎腰把驚鴻的小胖身子抱了起來,狹長的鳳眼微微綻放出些許光芒:「所以你還是有法子的對不對?」
小胖龍抽抽搭搭地說:「我對我追隨過的主人們雖然沒有什麼記憶了,但是其實我是知道的,他們的血脈特殊,有移山填海之能。很久以前人們都管他們叫仙族。」
「移山填海?」顏蕭然沒去管什麼仙族不仙族的,景繁生的識海已經崩塌,神識馬上就會散去,現在的每一瞬都攸關生死,他直接問道:「所以?」
「……移山填海只是一種籠統的說法啦。這種能力一旦覺醒,不僅可以將真的山川河流改變,連人體的經脈和識海當中的情形也可以改變。」
顏蕭然已經明白了,來不及想別的,只問道:「這能力如何覺醒?」
驚鴻的眼珠滴溜溜的轉了轉,有些心虛地說:「我能醒來並感應到你,就說明你已經覺醒了血脈能力了……」
「……你的意思是我原本就可以單憑自己就幫景期重塑識海?」墨色水池上的白色火焰隱隱有了要翻滾開來的趨勢。
驚鴻被嚇得連連擺手道:「並非我有意不告訴你!只是這種做法需要消耗大量靈力……也許就是你的全部靈力也說不定!你忘了你現在不能晉級嗎?那麼動用靈力,你會被雷劈死的!」
「具體該怎麼做?」
驚鴻:「……」到底要不要告訴對方,它還有點小猶豫。
顏蕭然雖然仍舊雙目猩紅表情猙獰,但目光卻忽然變得柔和起來。他已經不由得驚鴻猶豫,又彎腰將小胖龍放在了地上。
隨後伸手放在了它的大腦袋上,修長的指尖輕輕地撫弄了兩下驚鴻頭上的小龍角,青年神色認真地道:「如果我有什麼不測,你就好好地跟著景期,不要鎖劍……替我保護他。」
還未等抬頭去看,摸著自己腦袋的手已經徒然撤去,驚鴻的一雙大眼睛登時就飆出了眼淚來,它下意識地想要去抱顏蕭然的大腿,卻已經撲了一個空。
顏蕭然已經不由分說地從識海當中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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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繁生之前有想過,若是自己真的死了,結果是就真的死了,還是會回到原來的世界當中。
從前之所以那般執著和努力,乃是因為比起原來的世界,就算自己的設定是個炮灰,他也更喜歡這個書中的世界。
至於現在,則更是了。
死了以後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他不知道,事實上他似乎只是小睡了一覺,便被刺耳的、屬於小孩子的聲音給震醒了。
景繁生幾乎是一個激靈就睜開了眼睛,他下意識地四下觀望,發現自己還處在一個洞穴當中,看樣子就是之前顏蕭然抱自己進來的那個洞穴……
他腦子還發懵著,刺耳的哭聲又傳了過來,「主人!主人他要死了啊!」
景繁生認出了那是驚鴻的聲音,他連忙從地上爬了起來,這一動,就發現驚鴻劍正被自己握在手中。是什麼時候……?
不僅是驚鴻劍,就連顏蕭然的乾坤芥子袋也被他抓在了手裡!
景繁生用手狠狠地抹了把臉試圖清醒一下,連忙道:「你說什麼?什麼要死了?」
「主人正在外面扛雷劫!嗚、嗚嗚……」
判斷出驚鴻的聲音竟然是從自己的識海里傳出來的,雖然還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景繁生仍舊瞬間明白過來了。他跳腳道:「我艹!幾重了?!」
原本龜裂的土地已經合攏,景繁生的識海又恢復成了他受傷之前的模樣。只是代表神識的那個樹還是攔腰斷著,但這一點也不影響驚鴻無力地伸直著兩條小短腿,背靠大樹彎著胖胖的小身體哭著:「已經是第六道了……」
然而它哭了一會兒,忽然就發現情形不太對。景繁生那頭竟然沒有動靜了,想象之中的他會跟自己一起抱頭痛哭的情景並沒有發生。
驚鴻連忙放出神識感受外面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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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繁生剛剛跑到洞穴口的時候,就聽見「轟隆」一聲震天響,第七道雷電已經落了下來。一束幾人合抱的樹榦粗細的雷柱直接落在前方較遠的地方,因為大鳳凰山這裡全是平地,雷柱劈到的地方已經成了一個方圓幾里的深坑,所以已經算站在高處了的景繁生很容易地就見到了遠處深坑中的情景。
雷劫落下的雷並非普通雷電,那深坑中已經堆滿了一層密密麻麻、仍可看出衣服顏色各異的修士和魔修的屍體。還有零星一些修士,正貼在巨坑的邊緣地帶,一個個看起來都十分驚恐,但無論怎麼掙扎,都無法逃離這深坑。
只有一人是身處正中央,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那人著了一襲白衣,身形高大挺拔,長身玉立,一頭青絲披散在肩上,離得太遠看不清眉目,但那確實是顏蕭然無疑。
也不知道顏蕭然是如何將這些人引到他自己的周圍去的,景繁生只知道他這麼做,必然是擔心就算自己的識海復原了,但這些人若是隨後追了上來,自己定然必死無疑,所以才……
眼睜睜地看見那粗壯的雷柱劈上了顏蕭然的天靈蓋,景繁生只覺得心痛得幾近窒息。他原本形狀美好的桃花眼已經布滿紅絲、瞪得快要脫窗,景繁生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沖著那深坑的方向喊道:「媽個雞!顏蕭然你要是敢死,老子就要你好看!」
他此刻神識依舊有傷,再加上身心俱震,景繁生這會兒頭疼地厲害。但既然識海已經恢復,他妄動靈力也不怕灰飛煙滅了,當下就腳下一蹬,咬牙御氣,忍著幾欲令人昏厥的頭痛之感向顏蕭然那邊飛了過去。
身上可以用來抵抗雷柱的法寶早在第五道的時候就消耗殆盡,顏蕭然生生受了這第七道雷劫,原本還活著的那幾個修士卻沒扛住,紛紛倒下了。也許是將所有人都解決了,終於可以不用分神在維持結界上面了,髮髻散亂的青年重重地呼了口氣,便隱約聽見了一道清越的聲音。
他抬頭望去,然而視線早已經模糊不清。
想著景期不會這麼快就醒來,一定是自己聽錯了,便暗自鬆了口氣。
天上很快就「轟隆隆」地一陣響,第八道雷已經開始醞釀。
放心之後又有點小小的遺憾。明明已經將對方的音容相貌都牢牢地記在腦中,永遠都不會忘了,卻還是忍不住會想,如果能再看一眼就好了。
青年微微垂下了眉眼,曲掌成拳地用四指輕輕地劃過掌間的疤痕,最終還是慢慢地、微微地挑起了唇角。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一大片轟隆聲在天邊響起,第八道雷還未至,顏蕭然忽然一個踉蹌,感覺自己被兩條勁瘦有力的手臂抱住了,他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睛,一雙略微有些狹長的鳳眼登時睜大了開來——那一張精緻絕美的面龐竟然出現在了自己眼前。
青年從來一絲不苟的髮髻已經有些凌亂了,遮擋住了小半邊臉龐。景繁生一手緊緊地將他抱住,一隻手粗暴地將擋在他面龐上的黑髮撥開,完全不給青年反應的時間,直接將自己的額頭貼在了青年的額上。
堆積了不少屍體的深坑當中,兩個白衣青年額頭貼著額頭的緊緊相擁在一起,衣袂翻飛,獵獵隨風。
「咔嚓!」第八道驚雷落下。
第八道雷柱劈下后,天空上的烏雲層厚的就像無法再掛在天邊一樣。其上閃電縱橫、驚雷涌動,隆隆聲不絕於耳。
良久以後——
「咔嚓——!」第九道驚雷落下。
「咔嚓嚓——!」第十道、第十一道驚雷緊接著落了下去,天空中的雲層竟然依舊未散,而是不斷地蓄勢、落雷。斷斷續續,連綿往複。
如此聲勢巨大的雷劫也不知一共持續了幾日。待一切回歸平靜之時,從高空俯瞰,大鳳凰山本就寸草不生的一處地方,方圓百里皆被轟成了一道深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