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第十二穿
衛成澤的雙眼死死地盯著師棠,像是想要從他這裡得到一個答案似的,蓄滿了眼眶的淚水打著轉,卻遲遲不願掉下來。
然而,師棠卻側過頭,避開了衛成澤的視線,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就在剛剛,師棠突然意識到,衛成澤在趙玉塵的心中,並不只是一個能夠利用的工具。
若真是那樣,趙玉塵根本就不必花費那樣多的時間與精力,教導衛成澤那麼多事情。以衛成澤的容貌,當一個用以樹敵的招牌綽綽有餘。
而正是因為趙玉塵的心中對衛成澤有情,所以才會一直都沒有動衛成澤分毫。畢竟,對於兩人之間最終的結局,趙玉塵的心中再清楚不過。
想必即便方紹元之前沒有將衛成澤強行從獄中帶出,「衛成澤」的結局,也是在牢里「畏罪自裁」吧?而那個有著謫仙一般容貌的人,則會在另一個地方,過上與普通人無二的生活。
衛成澤本不該被困在這一方宅院之中,如同囚鳥一般,連雙翼都無法舒展。
長久的安靜讓衛成澤眼中的光芒一點點地黯淡了下去,那溫熱的淚水,終於順著臉頰滾落下來,瞬間便變得冰涼。
師棠的心臟彷彿被細長的針尖給扎了一下似的,傳來一陣迅速而尖銳的疼痛,一瞬間便消失了,快得彷彿他的錯覺。
他的嘴唇動了動,想要說點什麼,可最後卻還是將到了嘴邊的話,給吞了回去。
即使衛成澤知道了趙玉塵的心思,又能怎麼樣呢?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除了徒添衛成澤的悲傷之外,沒有一點意義。
方紹元不會放衛成澤離開。
哪怕折斷這個人的雙翼,哪怕被對方的羽翼傷得鮮血淋漓,方紹元也只會用精心鑄就的鎖鏈,將衛成澤困在身邊。
那種濃烈到彷彿要毀滅一方天地的佔有-欲,時常令師棠感到心驚。可只要想到這個人是衛成澤,方紹元的舉動,似乎又並不是那麼難以理解了。
眼前的人,有那樣的能力,讓方紹元為之瘋狂。
胸口有些莫名的發悶,師棠移開視線,看著那漫天飛舞的雪花。
水池上方已經積了一層如絨毯一般的雪,將底下厚厚的冰塊遮擋得嚴嚴實實的。
一些草葉枝幹上,也能看到不少的白雪,唯有那院中黑黃色的土地上,沒有一點積雪。
良久,師棠長長地嘆了口氣,開口說道:「回屋吧。」
在這樣的大雪中待得久了,對剛養好身子沒多久的衛成澤來說,終究不好。
「我是不是真的很惹人討厭?」但衛成澤卻好像完全沒有聽到師棠的話一樣,開口問道。不知道為什麼,衛成澤的話竟讓師棠的心尖不由自主地一顫,一種難以言說的細微疼痛瀰漫開來,讓他忍不住想要上前兩步,將那在那大雪中,顯得越發單薄的人擁入懷中。
「不僅是陛下……」不等師棠做出回答,衛成澤突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就連那方紹元,都不願意碰我一下?」
師棠的心臟猛地一顫,那細微的疼痛更加明顯,讓他無法忽視。
他突然有點想知道,衛成澤之前究竟是下定了什麼樣的決心,才會提出用自己的身體,去與方紹元交換那所謂的「重要之物」,而方紹元又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在那樣的情況下,甩袖離去的。
衛成澤滿心滿眼都只有趙玉塵,可方紹元的心中,卻只有一個衛成澤。他們互相持著利刃,將對方刺得遍體鱗傷卻毫不自知,任由從心口淌出的溫熱鮮血,染滿鋒利的刀鋒。
而師棠,只不過是一個與之毫無干係的旁觀者,無法涉足其間。
「將軍他……」沉默了許久,師棠終於還是開口了,「只是不想傷害你。」
「呵,不想傷害我……」衛成澤突然笑了起來,笑聲中帶著些許悲涼與自嘲。
師棠沒有說話,事實上,就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所說的話格外可笑。
如果方紹元真的不願意傷害衛成澤,又何必像現在這樣,將他軟禁在這個地方?以方紹元的能力,想要給衛成澤找一個安全的去處,實在太容易不過。而衛成澤之所以會落得如今的地步,雖不能說全是方紹元的過錯,可他到底佔了一大半的責任。
更何況,將衛成澤自雲端拉入泥淖,而後在即將處刑之時將衛成澤救出牢籠,這其中……真的沒有方紹元的私心嗎?
「他不想傷害我……」低笑著重複了一遍這句話,衛成澤歪歪斜斜地朝師棠走去,彷彿抓住了海面上唯一的浮木,「……那你呢?」
師棠一愣,像是沒有料到衛成澤會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來似的,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回應,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衛成澤踉蹌著朝自己走來。
衛成澤喝了不少的酒,腳下的步子本就不穩,這會兒心神又有些亂,更是不會去注意腳下的地面。也不知腳下踩到了什麼,衛成澤的身子猛地一歪,整個人都朝邊上倒去。要是這一下摔結實了,他說不定還得回床上去再躺一陣。
甚至都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師棠就已經下意識地竄了出去,接住了還未倒地的衛成澤。沒拿穩的酒壺落在了地上,其中的美酒灑了一地,頓時,酒香四溢,惹人微醺。
衛成澤跌在師棠的懷裡,眼中還帶著茫然的神色,似乎沒有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麼。他看著師棠近在咫尺的面孔,目光專註得令人心悸。
「你呢?」他問,如黑珍珠一般潤澤的雙眼中倒映著師棠的面龐,「你討厭我嗎?」
心臟忽地重重地跳動了起來,一下一下的,鼓噪的聲音如擂鼓般落在師棠的耳中,格外清晰。他如同被蠱惑一般,緩緩地低下頭,湊近了衛成澤。
兩人的鼻尖輕輕地抵著,衛成澤的呼吸帶著淡淡的酒香,噴洒在師棠的臉上,讓這個分明沒有沾一滴酒的人,也無端地產生了幾分醉意。
彷彿不明白師棠在做什麼似的,衛成澤只是睜著眼睛,臉上浮現出迷茫的神色,並未作出任何反應。師棠的喉結不由自主地上下滑動了幾下,口中莫名地有些發乾。
——只差分毫,他就能吻上衛成澤的雙唇。
師棠扶著衛成澤的腰的手不由地微微用力,喉嚨因為過分緊張而有點發緊。他小心翼翼地,緩慢而又堅定地將自己的雙唇,印上了衛成澤的雙唇。
衛成澤的唇瓣很柔軟,還帶著些許甘冽的酒香,讓師棠不由自主地沉醉。
然而,還不等他再做點什麼,衛成澤那含著水光的雙眼眨了眨,忽地閉著眼睛,懶懶地靠在他的肩頭睡了過去。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師棠愣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他微微側過頭去,看著歪著頭靠在自己的肩上,發出均勻的呼吸的衛成澤,不由地有點失笑。
這個人還真是……不管什麼時候,都能做出乎他意料的事情來。
想來是剛才的酒意上涌,衛成澤睡得很沉,白皙的臉頰上泛著些微的暈紅,如抹了胭脂般艷麗,讓人移不開眼。
似是覺得有些冷,衛成澤的雙眉微微蹙起,身子也無意識地往師棠的懷裡縮了縮,那毫無防備的模樣,像一隻蝸居於心安之地的小獸。
師棠伸手拂去了落在衛成澤身上的雪,眼中帶著些許抑制不住的笑意。他也說不明白自己現在到底是什麼樣的感受,只是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失落,但又有種無法言說的釋然。
原來他對這個人,竟也懷著這樣的心思啊……指尖輕輕地撫過衛成澤紅潤的雙唇,師棠的神色有點複雜。
如此一來,他之前那些沒有由來的心虛與氣悶,也就找到了緣由。
一個人,總是不會無端地為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人,生出那些情緒的。
師棠以為,自己在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會更驚慌失措一點的,可實際上,他的心情卻分外平靜,就如同只是推開了一扇早已存在的門一樣,沒有泛起一點波瀾。
如果是這個人的話,好像不管是誰,生出這樣的心思,都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就連那聖明的君王與堅毅的將軍都逃不脫那樣的結局,他又如何能夠避開?
輕輕地抹去衛成澤臉頰上的水珠,師棠彎下腰將懷裡的人橫抱起來,快步朝房間走去。
「我會帶你離開的。」師棠壓低了的聲音響起,被裹挾著飄雪的寒風吹散開來,尋不到一絲痕迹。
這個人,不該被困在這樣一個地方。
被師棠抱在懷中的人依舊安靜地沉睡著,沒有給出一點回應。
雪更加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