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心潮翻湧
韓雍平日沉默寡言,也沒有什麼知交好友。故而只能自我煎熬,自我忍耐,今天遇著高岳,他本就對高岳印象特別,現下又是酒上心頭,只覺得心內一番話,不吐不快。
「高兄弟,不曉得你如何這般看重韓某。可韓某卻感覺你氣度不凡,和那些個來從軍的粗莽漢子,根本不是一般人。」
「哦?不知韓兄何以看我?」
韓雍已基本鎮定下來。他一口乾了杯中之酒,咂了咂嘴。
他自顧道:「我與高兄弟相識不久,不敢妄議。但我感覺,怎麼說,比如那些人,要麼就是家中貧寒實在無以為繼,無奈便來投軍混一個飽肚,吃糧當兵,當兵吃糧嘛。」
「要麼呢,便是自恃一把子好力氣,不想浪費在地頭田間,來投軍,抑或能混上一個不錯的前途,盛世靠文,亂世用武嘛。但你高兄弟,好像兩樣都不是,你似乎有著自己什麼打算。」
燭火搖曳下,高岳虎目中星芒點點,不動聲色道:「何以見得?」
韓雍輕輕一笑,略有些傲然道:「若是連這點察覺推理的本事都沒有,韓某也乘早脫了軍服,老實回鄉種地去。」
「我看高兄弟,有氣度有身手,這樣的漢子,在哪也不會餓死。再不濟,憑你的本事,山間獵些虎狼豺豹的,換了錢財糧物,斷不至於活不下去。」
他頓一頓,不緊不慢道:「既然不是生活所迫,那便是為了求官求前途了。可是今天郅城主當面提拔你,從一個連士卒都不是的白身,直接做到了軍司馬的位置。」
「那可是本城中,僅次於潘都尉的武職了,連我這個老兵,一下子都有些恍惚激動。」
「可我冷眼看你,目光清澄,沒有一點興奮激動神色,臉上那點笑,也是純屬禮節上的。你口中說著感激話,我聽你的聲音,也是冷靜正常,一絲兒顫音都不帶。」
「這說明什麼,說明別人眼中做夢都想要的司馬一職,在你眼中不值一提,或者你根本就不是為求官而來。」
韓雍說著,將身子往前一探,目光銳利如錐,直言探詢道:「若是韓某所說不差,那麼倒要請教,高兄弟究竟作何打算?」
屋外是幽沉而朦朧的夜。秋風寒涼,嗚嗚作響。天上星斗似乎怕冷,兼且怕風,全都悄無聲息沒入黑漆漆的天幕,黯淡清冷。
屋內一時啞然無聲。韓雍目光灼灼,面如刀削斧刻,直視高岳;高岳也抬首回望,面色微妙。氣氛登時變得冷峻壓抑起來,空氣中一陣機鋒流動。
良久,高岳驀地展顏大笑,韓雍並不發問,仍是沉默以待,目光中竟帶了些警惕的味道。
高岳從容道:「韓兄心思縝密,敏銳冷靜,實是不可多得的良才。埋沒在此,虛度光陰,豈非辜負胸中所學,枉了男兒大好身軀?」
「你知我學了什麼?」韓雍面上波瀾不驚,心內卻是一跳。
高岳瞥了他一眼,笑道:「為將者,當智勇兼備,知己知彼,料敵在先,見機而動。韓兄六韜未及半部,便已機鋒滿腹,胸有兵甲,實是讓人佩服。」
「然則小弟有一言相告。兵家之要,在於出奇,不可測識,始能取勝。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兵書戰策之理,只可為參謀,不可恃之一世,韓兄以為然否?」
「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韓雍知道高岳必是看到了自己桌上兩本兵書。但思緒不知不覺被他所牽引,聽的此精妙之語,不由怔住,口中喃喃自語,皺眉推思。
高岳卻不管他,又道:「我知韓兄胸有韜略,卻無奈沉淪在此,也為韓兄深為抱恨。」
「痴兒愚夫倒也罷了,但好男兒一世,怎可不奮發而起,憑著手中劍,胸中學,平定天下,演那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慷慨故事?」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好,好詩句!」韓雍聞言,一下子睜圓了雙眼,只覺得心內狂跳,熱血翻湧。
高岳忽地起身,兩步便來到韓雍身前,劍眉倒豎,目光如電,昂然道:「韓兄適才所言,絲毫無差!」
「高某不才,自忖論勇論識,倒也不差。又負先人教導,不敢或忘,欲結人才,練精兵,安定鼎沸宇內,撫平八荒四海,復我清寧天下。」
「韓兄困窘之境,卻能自矜自愛,守住本心,嚴以待人待已,丈夫也!然則首陽縣狹小廢殘,大好身手難以伸展,你我眼界,又豈在此?」
「且陳、潘上司,或是目光淺薄為人猥瑣,或是剛愎橫暴目空一切,哪裡識得韓兄良璞美玉!韓兄空負才學,何不與我同心攜手,共成功業?」
屋內燭火無風自動,跳躍不止。韓雍只覺高岳一番話語如黃鐘大呂,轟然作響;陣陣酒意化作豆大汗珠,爭先沁出額頭,口乾舌燥不已。
他母親吃盡人生困苦,養育於他,在他九歲那年,終於積勞成疾,撒手而去。韓雍大哭一場,獨自背負母親遺體,在村外附近山頭,尋了向陽之地安葬。
葬好母親,他跪在墳頭,磕頭出血,發誓要出人頭地,再回來風光大葬最愛他疼他的娘親。
雖然恨父親對他母子二人不管不顧,但想了想,他還是決定下山去軍中尋父親。千辛萬苦,才打探得到,原來父親已在西平太守、奉高侯馬隆麾下,做了一名親將。
父子二人相見,一番驚訝相認自不必說。他父親得知妻兒這些年困窘苦難的熬著生活,妻子勞累成疾已經去世的消息,也不禁心中愧恨,緊緊摟住韓雍,淚流滿面。
西平太守馬隆,得報有一少年來本軍中認父投軍,有些訝異好奇。待了解事情后,很是感慨,親自批示,特准韓雍留在軍中,以示鼓勵。
過得兩年,馬隆進討河西鮮卑首領樹機能餘黨,在張掖一帶與敵軍交戰,韓雍父親救護馬隆,戰歿此役。
馬隆心懷感念,撫恤忠烈,便拔擢年少的韓雍做了一名帳前親兵,隨馬隆征戰隴右,鎮撫西北。閑時受馬隆指點,耳濡目染,受益良多。
又過得幾年,馬隆年老體弱,終於病逝在西平太守之任上。馬隆之子馬咸統領其部,投效成都王司馬穎,八王之亂時,馬咸戰死陣中,余部仍歸司馬穎麾下。
等不得三五年,司馬穎也敗亡,韓雍等舊部被東海王司馬越收編,他卻被打發至首陽縣做了一名隊主,他還沒來得及自艾自怨,秦州地區就被司馬保所佔據,隨後首陽縣又被郅平拿下,他還接著做他的隊主。
一晃經年,韓雍已經二十有七,仍然孑然一身,籍籍無名。他自負熟讀兵書,頗通將略,也想輔佐明主,帶甲揮兵,征戰天下,一掃胡煙氛塵,實現心中抱負。
現實卻是年紀漸長,家未成、業未立。在小縣城裡做個大頭兵一般,整日與些粗鄙無知、渾渾噩噩的莽漢混在一處,無人理解他,無人賞識他,更沒人看重他。
他終日沉默不與人言,閑暇便翻看父親手抄的六韜,可惜倉促變亂,輾轉流離時候,遺失了四本,剩下兩本便如同珍寶,日夜摩挲。
生活上的困苦無聊倒罷了。靈魂上的孤寂無奈,最是讓人難以名狀,不堪忍受。韓雍日復一日,心中鬱郁悵恨無法排解,年紀未過三十,面上皺紋卻日漸變深。
這些,他從未對人說過,只在心中自我煎熬。可是高岳卻如同他肚裡蛔蟲一般,替他將苦痛、不甘、迷惘、掙扎等,都一股腦的剝析袒露,甚至連那內心最深處的,已被消磨殆盡的雄心壯志也被重新呼喚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