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身不由己

第二章 身不由己

「恩?」

西北首陽縣。高岳一時愕然,中原朱仙鎮旁的黃河水,再怎麼流,再怎麼淌,也不可能把自己衝到這西北的秦州地界來。

心中真是莫名其妙,他顧不得想許多,急切探出身子,虎目中儘是企盼,沉聲問道:「老伯可是漢人?既是在西北,可知我長安以東反抗金虜的各處民軍消息?」

胡老漢和馮亮面面相覷,一臉茫然。

「舅舅,他好像發熱的緊,在說胡話。」

馮亮畢竟還是孩子,見高岳突然說著聽不懂意思的話,且目光凌厲,面有異色,不禁有些不安起來,連忙從床沿邊下了地,站到了舅舅身邊。

胡老漢道:「咱舅甥都是漢人。不過,雲崧說的什麼,什麼金魯,嘶……小老兒還真是沒有聽說過?」

老漢歪著腦袋,不停的眨巴眼睛,咂著嘴,顯然是困惑不已。

「是土匪吧。」馮亮忽然叫起來,「舅舅,咱們救起他時,不就發現他身上儘是刀槍之傷嘛,他肯定是反抗什麼亂兵流匪。」

看著胡老漢恍然大悟的一臉釋然,高岳的心猛的一抖,這舅甥二人神色自然,絕不是作偽,且這二人也沒有理由戲耍自己。

他雙手不自覺的緊攥住了被褥,忍住心頭亂跳,試探道:「我一時眩暈,竟記不起現今是紹興幾年了。」

舅甥二人面色更加驚疑,這回小娃子馮亮倒沒有吱聲,亮晶晶的雙眼只是緊緊盯著高岳。

胡老漢卻終於變色,輕捋濃須,緩緩道:「年號嗎?如今這個世道,談什麼年號不年號。不到一個月前,還叫做永嘉七年,後來新皇即位,改了叫做建興元年。不過北邊的匈奴國卻是叫嘉平三年(公元313年)。」

「但哪來的什麼燒心?雲崧莫不是戲耍我二人吧?我看你還是發熱體虛,趁早躺下多多休息。」

不聞則已,一聽此言,高岳瞬間面色煞白,目光獃滯僵冷,嘴在無意識的痙攣蠕動,身子先是像中了雷擊似得動也不動,跟著竟抖得打起擺子來。

和胡老漢舅甥一番簡單交談,竟使他有一種深入骨髓的驚懼和不安。

高岳自小被岳飛收養,岳飛待他一如親子。悉心教導,嚴厲督促。刀槍劍戟、弓馬騎射自不必說,兵法韜略、經史子集的文治功課,也必須瞭然於胸。

故而他一聽到年號永嘉二字,如雷貫耳,就憶起了這乃是晉朝末年時期,西晉第三任皇帝、晉懷帝司馬熾的年號。

永嘉五年,公元313年六月,匈奴漢國皇帝劉聰,派遣軍隊攻入晉朝首都洛陽,晉懷帝在逃往長安的途中被敵軍追上並被俘,太子司馬詮被殺,史稱「永嘉之禍」。

晉懷帝被押送漢國都城平陽,在受盡了各種屈辱折磨之後,兩年後被劉聰以毒酒殺害。晉宗室、懷帝之侄秦王司馬鄴,在洛陽城破時,輾轉逃離至長安,先稱皇太子,在得知懷帝死訊后,便即登基稱帝,改元建興,延續晉朝國祚,史稱晉愍帝。

至於嘉平,乃是北方匈奴漢國的皇帝劉聰,登基后所立的年號。劉聰乃是匈奴漢國開國君主劉淵之子,劉淵病死後,太子劉和即位。劉聰弒兄自立,如今已有三年。

當年岳飛教導高岳讀史的時候,還特別痛心的指出,永嘉之禍,乃是華夏史上第一次漢族建立的大一統政權,被外族推翻,國朝統治集團幾乎全滅的悲劇。

這期間,便是不忍卒視的五胡亂華時期。是首次外族大規模入侵,致使中國北方大地淪陷,野蠻的胡人對華夏文明造成了巨大的破壞,華夏文明和漢族處於生死存亡的歷史關頭。

這一時期,也是北宋末年靖康之恥幾乎一樣,漢族的中原王朝在異族的鋼刀鐵蹄蹂躪之下,北方長期淪陷,統治階級倉皇南渡,偏安一隅,而北方大地戰火彌天,胡塵滾滾,不知多少無辜百姓慘死在異族人的刀劍之下。

從西晉八王之亂到鮮卑拓跋氏建立北魏,這一百年余間,是從古至今,可以被稱為漢民族最黑暗的時代,是被漢人稱為胡虜蠻夷的北地馬背民族,將整個漢民族的自尊踐踏得低賤到連畜生都不如的年代。

一百年余間,中華大地戰火紛飛,掠奪與屠殺不斷,人吃人的慘劇層出不窮,中原人民為躲避胡人殘暴統治和屠殺,紛紛大量的南遷、西走隴右雍涼處所、或者北逃至遼東苦寒之地。真正是兵戈連天,禍亂不息,天下糜爛,板蕩鼎沸之時。

高岳半坐在床上,感覺頭被無形的鐵箍用力往裡擠壓,擠的腦袋生疼。他拚命的睜大眼睛,用力咬緊嘴唇,只覺得嘴唇發木,不,是整個人都木了起來,沒有知覺。

高岳緩緩抬起了滿是汗水的臉,直勾勾地望著胡老漢和馮亮。二人也緊張的望著高岳,不曉得他怎麼突然變得像著了魔,失了魂一樣。

「老伯,我的頭剛才突然很疼,只覺得天旋地轉般,我想,再躺一會。」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

多年在義父身邊的耳濡目染和行伍戰陣生涯,高岳使自己竭力穩住心神,張口言道,只是那聲音,聽起來好似不是自己發出的。

胡老漢趕忙上前,將高岳扶著躺下,道:「怪不得你說胡話,我也尋思是寒氣作祟,又發熱起來了。孩子,你別多想心事,且躺著,我去煎些草藥來。」

馮亮伸手在高岳頭上摸了摸,煞有介事的搖了搖頭道:「大個子,你睡吧,我也不來攪擾你。」

舅甥二人把被角給高岳掖了掖,馮亮收拾了空碗筷,一起走了出去。

望著柴門被掩上,高岳不禁呻吟出聲,卻不是因為身上的傷口。

自己在大宋朝的朱仙鎮邊,躍馬入黃河求死,沒死掉算是好事嗎,卻來到了這八百年前的亂世。這裡的一切看著都是熟悉的,但更是陌生的,這已經不是自己的世界,這是兩個世界。

頭腦中的思緒就像風暴似的狂卷呼嘯,他忽然怔住了。

「是義父!義父英靈護佑,使我逢難不死,又送我來這異世,故而才有這離奇的境遇。」

高岳緊閉雙眼,熱淚卻洶湧而出。他嘴唇抖動,頻頻搖頭,淚水撲簌簌的浸濕了被頭。

萬軍之中如入無人之境的猛將不見了,寧流血不流淚、毅然赴死也絕不屈膝的剛烈男兒也不見了。此刻只有一個傷心感懷,思念亡父的脆弱孩子。

他卧在被褥里,攥緊了雙手,只覺得渾身熱汗淋漓,病中虛弱的肉體,再也抵擋不住大起大落劇烈情緒的侵襲,終又昏昏睡去。

凜冽蕭條、寒意料峭的西北大地,也有暖暖的春意萌動了。春風吹化了剛硬的高山長水,莽原漸漸褪去蒼涼,新綠初上的點點枝頭,間或有鳥鳴燕舞。

時近正午,白嶺村后的白嶺山山腰處,一高大、一瘦小的兩個少年,相互說笑,沿著山路向下而行,正是高岳和馮亮二人。

被胡老漢和馮亮救起,又受寒卧床至今,已過去半個月了。高岳已逐漸接受了來到八百年前的事實,也逐漸適應了這裡的環境,一句話,他已經漸漸戰勝心魔,回復了英姿勃發的少年銳氣。

支撐著高岳的,是他對義父的感念。他堅定的認為,是冥冥之中的義父英靈,始終護佑著他。

義父肯定是不想自己死,他要自己活下去。那麼,即使身在亂世,也要打倒一切阻礙,好好地活下去,有一番大作為,方才不辜負義父的在天之靈。

人都是這樣,某個重大的問題一旦不再糾結,不再壓抑,長久的困惑憂愁被釋放,那麼整個人就會恢復活力,健康輕快起來。

現在高岳便完全恢復了健康,他也了解到目前的現狀。

如今,晉朝新皇帝在長安剛剛即位,實際控制的區域,西不至隴右,東不出潼關,根本無力對抗匈奴漢國,遑論收復失地。

幾年間,北方大量人口為避戰亂,從中原紛紛遷往長江中下游,史稱「衣冠南渡」。高岳心知,這已經是為不久后東晉偏安一隅作了綜合性的預備。

西北,涼州刺史張軌,收撫流民,整軍講武,其領地南逾河湟,東至秦隴,西包蔥嶺,北暨居延,雖然仍是心向晉室,不忘朝廷,但從實際上來講,已經是個獨霸一方的勢力。

東北一帶,有宇文部、段部、慕容部三家東部鮮卑勢力,犬牙交錯,佔據了遼西至遼東的大片土地,三家常相攻伐,又都對中原虎視眈眈或者心存私念,直欲瓜分蠶食而後快。

而在北方中原大地,主要的勢力乃是兵鋒正盛的匈奴漢國。漢國自攻陷洛陽、俘殺晉懷帝后,囂狂不可一世,正自秣馬厲兵,準備西攻長安,徹底滅亡晉朝,大有使司馬氏不復血食之意。

當此時,正是風雨飄搖、群雄逐鹿之時。鹿是已經快死了,現在就看最後能落在誰家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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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末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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