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3
謝璇抱著韓玠的胳膊,死死的咬住他的手腕,淚花止不住的往外涌。淚水流得愈多,牙齒便愈是用力,彷彿要把所有的委屈和怨恨發泄殆盡似的。
韓玠卻站著沒動,低頭看著她惡狠狠咬人的模樣,心裡又是驚異又是痛楚。另一隻拳頭握得更緊,他一聲不吭的任她咬著,察覺溫熱的眼淚簌簌掉在手腕上時,只覺得一顆心都空了。
謝璇不知咬了多久,直到舌尖傳來鹹鹹的血腥味,她才發現用力太猛,咬破了他的手腕,淚水混著血的味道在唇邊蔓延,苦澀無比。
謝璇不敢說話,生怕一開口就忍不住對他哭訴。
這個時候她甚至不敢再看韓玠一眼,怕情緒翻江倒海,泄露一切。她猛的扔下韓玠的胳膊,小跑著進了西廂房,重重的甩上屋門,跑到內室里,將自己甩在床榻上悶頭哭起來。
院外梨樹下,韓玠瞧著低頭跑走的小姑娘,抬起手臂時,兩排清晰的牙印混著血珠,痕迹分明。她剛才咬得那麼重,像是恨極了他似的,要不是氣力有限,恐怕能咬下他的一塊肉。
可是好端端的,謝璇為何突然咬他呢?
她不是一向乖巧溫順,連跟人吵架都不敢的么?
而且她為什麼哭得那樣傷心?
韓玠有些怔忪,慢慢的拿衣袖擦掉血跡,入了魔障似的看著那排牙印,若有所思。神思恍惚的走到外院,見著隨身的小廝榮安,韓玠不動聲色的藏好傷處,沉聲吩咐道:「去尋一罐去腐膏。」
去腐膏顧名思義,自是用以爛去腐肉的膏藥,但像韓玠這般只是咬傷而無腐爛的,塗上去后不免腐蝕了好的皮肉,將疤痕留得更深。他如今已經十七歲,這深深的疤痕留下,恐怕一輩子都長不回原樣了。
回到靖寧侯府後,韓玠便一語不發的回了他的院子。長隨榮安目瞪口呆的看著他一聲不吭的將膏藥抹在腕間的牙印上,一時間忘了阻止,待反應過來想要上前阻攔時,卻被韓玠伸臂隔開。
「二爺這是做什麼!」榮安看著那血肉模糊的傷處和黑乎乎的一團膏藥,傻眼了。
「給自己長記性。」韓玠輕描淡寫,依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態度,然而那沉甸甸的語氣卻叫榮安覺得陌生。
榮安惴惴的看著眼前的人,依舊是靖寧侯府風華正茂的二爺,養尊處優的貴公子,是他熟悉的主子。可為什麼那輕描淡寫的語氣,聽著叫人心裡一揪一揪的?
榮安想了半天沒明白,只能默默的侍立在側。
韓玠又沉默著坐了好半天,眼睜睜的看著膏藥腐蝕掉皮肉,麻癢疼痛彷彿是別人的。他慢慢的將藥膏收在抽屜里,才吩咐道:「叫人備一份厚禮,多尋些名貴的藥材,送到恆國公府六姑娘那裡去。」
「這個……要不要問過夫人?」
「不必。」韓玠斷然道。他自己送禮過去,就是要告訴恆國公府,謝璇將來會是他的妻子,是被他韓玠放在心尖尖上的、一心一意要守護的人。前世是他愚蠢,沒看透那些人所耍的花招,才叫她吃了那麼多苦,這一回,管他外人說什麼呢,他只要好好的護著她!
腕間的傷疤似乎又痛了起來,韓玠卻只掃了一眼,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經歷過最痛徹心扉的事情,這點痛楚,只能算是比風還輕。
*
謝璇病癒之後到老夫人的榮喜閣里問安,果然被嘮叨了。
謝家襲著恆國公之位,如今的國公爺是第二代,膝下三子兩女。兩個女兒里,長女做了伯夫人,幼女天生麗質又會討人歡喜,進宮后即得盛寵,後來生下了五公主,封了貴妃,算是光耀門楣。
三個兒子裡頭,謝璇的父親謝縝是老大,如今在刑部任侍郎,政績雖是平平,但因其人風雅,跟同僚們倒是處得融洽。
謝縝先前娶了陶太傅之女為妻,成婚之初恩愛繾綣,生了謝珺,後來兩人起了齟齬,謝縝在外被羅氏勾搭並叫她懷上了孩子,等羅氏的肚子日漸明顯起來,紙包不住火,便提出要納她入府為妾。陶氏彼時也有身孕,得知后並沒未同意,冷著臉生下了一對雙胞胎,第二天就提出了和離。
陶氏性格極為倔強,眾人勸解無果,只能依她。陶氏也不戀棧,將兩女一子放在府里,自個兒入道觀修行去了。謝縝這裡雖然後悔,但當時年輕氣盛絕不願意低頭,賭氣之下將羅氏娶做繼室,將早兩個月出生的謝玥排在了謝璇前面,之後還生了個兒子謝澤。
這件事在當時傳得沸沸揚揚,謝縝為此連續三年沒見著國公爺的好臉色,幾乎丟了國公府世子的位子。
二房的謝紆就安穩些了,娶妻岳氏,另有兩位姨娘,膝下兩子兩女,長女是姨娘所出但記在夫人名下,倒也算和穩。三房謝緹是庶出,娶妻隋氏,膝下唯有一女。
如今這榮喜閣里,以老夫人為尊,往下坐著羅氏、岳氏和隋氏,姨娘們侍立在後面,往下則坐著六位姑娘——
大姑娘謝珺、五姑娘謝玥和六姑娘謝璇都是謝縝膝下,二姑娘謝珊和三姑娘謝玖是二房膝下,四姑娘謝珮則是三房膝下。
謝老夫人出身不低,如今丈夫還在世,在這內宅之中算是一言九鼎,羅氏和岳氏都瞧著她的臉色行事,日子久了,把個老夫人捧得上了天,愈發的愛指手畫腳。
這會子她老人家歪在短榻上,瞧著並排而坐的謝玥和謝璇,便嘮叨起來,「前一陣子六丫頭病著,如今瞧了氣色倒好。我聽說你當日在謝池邊落水的時候,是跟玥兒在一處,後來還叫人四處去打探,硬說是玥兒推你下水的?」
謝璇站起身來,面無表情,「不是我硬說,而是確實如此,這事父親已經查了的。」
「哦,小小年紀氣性倒大!你不知道這樣折騰出去,外頭都怎麼說的?說咱們治家不嚴,姐妹齟齬,都在看笑話呢!」老夫人厲聲斥責著,彷彿謝璇犯了天大的錯誤。
謝璇當然明白,老夫人這樣說八成是因為對自己的成見,而非就事論事。
當初陶氏鬧著要和離,老夫人至今都覺著是陶氏大題小做,叫謝家丟了臉,故而從小到大,謝璇但凡犯了一點點錯誤,就能被老夫人斥責許久。也是因此,當初謝璇為了討老人家歡心,沒少忍氣吞聲,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功夫發揮到極致,最終卻落得滿腹委屈。
而今她算是看開了,就算她卑躬屈膝的去抱著老夫人的腳跟子求情,這位老人家都未必會給她個好臉色。
那麼何必委屈自己,去討個「乖巧」的名聲呢?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這道理她以前不懂,這會子卻是有切身體會。與其背著個沒用的好名聲被人欺負,不如當一匹劣馬,叫沒人敢碰她,自由自在!
她便不解的抬起頭來,「老夫人說這個話我不明白。當日五姐姐推我的時候,許多人都瞧見了,若要嗤笑,這才是該叫人嗤笑的吧?我不過是請父親查個確鑿而已,怎麼這罪名就成了我一個人的呢?」
「你還敢犟嘴?發了個燒,腦子糊塗了不成!」謝老夫人惱了,「這事暫且不說,你後頭又跟你五姐姐廝打,各處的傳開了,像個什麼樣子?你出去打聽打聽,誰家的姑娘像你這般潑辣!」
羅氏在旁頗為得意,斜睨了謝璇一眼,把弄手裡的帕子。
倒是岳氏開口了,「老夫人且先息怒,璇璇畢竟年紀還小,行事不懂規矩,老夫人慢慢的教導著就是了,沒得氣壞身子。璇璇,快跟老夫人賠個不是。」
謝璇才不肯賠不是,倔強的站在那裡,執意要跟謝老夫人討個說法。
謝老夫人更加生氣了,「你還瞧我?我說錯了?罰你抄十遍女訓,抄不完不許吃飯!」
「老夫人!」謝珺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來,「這兩樁事情,璇璇固然做的有出格之處,可究其根源,挑事的全都是五妹妹。老夫人既然一視同仁,要教姐妹們學好,怎麼偏偏要漏掉五妹妹?要教一起教,要罰也該一起罰了。」
謝珺雖也是個女兒,卻是家裡的長女,唯一一個能隨時求見國公爺的姑娘。且謝珺深具大家閨秀風範,很得老國公爺的賞識,有時候一件事報過去,比羅氏這個當夫人的管用多了。
謝老夫人即便不喜歡謝珺,也不能不顧忌國公爺那裡的說法,且謝珺說得全無錯處,若她提個「謝玥是罪魁禍首,應受更重的懲罰」的要求,老夫人還能挑個刺兒,如今可怎麼挑呢?
謝老夫人哼哼了一陣,不情不願的道:「那就一塊兒罰吧。」
羅氏那裡接了眼神,便站起身來,「玥兒這回犯錯,也是我教導不力,我願分擔一半。」
這袒護得太過明顯,謝珺便又道:「既然夫人這樣說,璇璇也是夫人教導著的,總歸一碗水要端平吧?我這個做長姐的沒能看好她們,自該擔責,既然大家都有錯,她倆的處罰誰也別分擔,請老夫人再責罰我吧。」
謝珺極少跟長輩這樣針鋒相對,這回既然做了就做個徹底,於是走到正中間,也不拿蒲團墊著,竟自雙膝一曲跪在地上,挺直了脊背看著老夫人。
這一跪,謝老夫人就有些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