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捨命相隨五
下午的時候,母親正在午睡,我也躺睡在屋外的一堆干禾草上。突然醒來時,發現有另一個軍人蹲在我的身邊,我嚇驚了一跳,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做出了「噓」的動后後向我微微地笑。
「老實告訴叔叔,你想參軍嗎?」
「參軍可以保家為國,我很想去做英雄,很想穿著軍裝上陣殺敵,我希望能跟兄弟們一起把日本鬼碎屍萬段。」
見母親睡了,我也可以說真心話了,這話在的心裡藏久了。
「那你想讀書嗎?」
我使勁地點了點頭,說:「當然!」
軍人也向我點了點頭,笑了笑,說:「那就好!」
軍人站了起來,走了幾步後向我回頭,舉起手向我深深地行了個軍禮,說:「歡迎你,小軍人。」
然後,轉身走了。
我莫明其妙地看著他,在他身後也學著他舉起手行了個軍禮。
晚上,有幾個軍人來了,他們很友善地跟母親說:「希望你可以跟我們走一趟。」
「國揚,這是共軍的軍人,媽媽會好好的。」
母親在話里給軍人施了壓力和警告,然後也跟著走了。
整整一個晚上,母親都沒有回來,我也沒有睡,在床上滾來滾去,非常擔心。我是想參軍,但要是他們把母親囚禁,我是不可能依的。我熱愛祖國,但更愛我的母親。
我在胡思亂想中模糊地睡著了,直到聽到母親輕輕地把門推開,我馬上就醒過來了。我永遠也無法忘記那一刻!母親站在微開的門縫裡,身後披著溫柔的晨光,她的臉如此的憔悴,清楚地看見留在她臉上未洗的淚痕。看到我坐在床上看著她,她卻笑了,笑得比初冬的陽光更溫柔。這種笑陪伴了我十五載,十五年來,母親一直這樣溫柔地愛著我護著我,這種愛溶合了父愛。
父親參軍了,母親一直說父親做英雄去了,漸漸沒了音信,母親欲哭無淚,把所有愛都給了我,我是他唯一的愛。
我一直認為參軍是英雄,但是我並不知道對母親來說,參軍意味著失去,她已經為國家付出了一位丈夫和兩個孩子,她沒有勇氣再失去。說她自私也好,不明大義也好,什麼都好,她很想留住這個孩子,不要再失去了。
母親走進來了,她默默地收拾著我的衣物等東西。
我突然明白,母親是被軍人帶去做了一整晚的思想工作。母親是不願意的,哭夠了,也被逼想通了。
母親,一個平凡的名字,她為國家付出了一切,可國家留給她的只是孤寂無望的前路,她,才是最偉大的!
想到要離開母親,我的心突然很痛,突然覺得前面的路很徬徨。
我走的前一天晚上,在我那張小床上,縫補多處的黃舊蚊帳里,母親和我一同把雙腳裹在同一張被子里,跟我說了很多話。
我的被子一直都很厚實,而母親的卻很單薄。小的時候,我經常問母親,自己家裡種棉花,為什麼被子卻不打厚些。母親跟我背過幾首詩,那時候我記不清楚,現在我倒背如流了。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牛困人飢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母親沒有給我解釋,但我知道大概的意思是說,不是種田的人就有飯吃,不是賣炭的人就能有暖和的冬天,不是種棉花的就能有暖和的被子。
她說:「她的心很重,重得快把她這個小女人壓倒了。她只是一個普通人,為什麼非要把她變成不普通呢?什麼軍人的光榮家屬,她一點也不稀罕,她幾十年來的愛就換了一塊冰冷冷的鐵牌,對於她或者對於任何女人來說,這都毫無意義。」
她說:「我們家裡的男人都熱血得很,都願意為國家付出,沒辦法,她也硬生生地變成熱血了。很多事,她根本沒辦法選擇,她必須堅強。」
她說:「為什麼要我堅強?為什麼我必須變得堅強?因為我生於亂世,我造孽地把四個孩子都生於亂世。如果,不是這樣,我們一家人將很幸福。她對不起我們,她該說對不起。」
她說:「孩子,你要當軍官,當軍官命長,你得回來見母親,你必須回來,母親在等你,平平安安地等著你。」
她說:「父親以為自己很愛母親,他走的時候說,母親是他這輩子最重要的最愛的女人!但母親不認為這是愛,因為他留下給母親的是無盡的擔心和殘酷的等待。我希望你留給你妻子的是幸福而不是跟母親一樣的路!」
……
一大早,母親就從地窖里把雞蛋都捧出來,放在窩裡煮,又開始揉搓麵粉做烙餅,再檢查我的行裝……母親一直在忙著等軍官來接我,而我一直在忙著幫母親多破些柴,多提些水……我清楚母親比我更想為對方做多些事,或許,這一別就真的永別了,這時間實在無多,我的心裡很難過,我知道母親的心很痛!
門外有人敲門了,有禮地說:「可以進來嗎?我是王隊長!」
聽到這聲音,母親正用小方布包裹著雞蛋的手停了下來,我正在往大水缸倒水的手也停了下來,我看到母親深深地咽著一下喉,然後,別過了一下臉不讓我看見,我知道母親是把眼淚往肚裡咽。
我開了門,看到了那位叫王隊長的軍人。他有很厚很平靜的頭髮,飽滿的雙頰,有神的雙眼,和善笑容,氣質彬彬。
「小同志,你好!」
王隊長跟我打招呼,聲音非常清朗。
「王隊長,好!」我應了一聲,笑著說。
「王隊長,」母親轉過身來,走向王隊長,說:「您好!」她的聲音很慢很沉重。
「我是來接小王的,」王隊長臉容祥長地說:「你不用擔心,我們是同姓的,五百年前是一家,從今天起,他就是我的乾兒子,我會好好待他。」
「我知道!」母親說,那麼冷,好像對此話一點也不信任。事實上,在生死關係,真正的父子也未必能為其犧牲些什麼,何況這口頭的承諾。
母親看了一會王隊長,她是想跟王隊長說話,說很多交託的話,一會後又把想說的話止了回去,覺得說也沒用,他連自己都未必保護得好。
母親轉過身看著我,溫柔地說:「孩子,媽好好久沒有抱過你了,記得小時候,你都愛粘著媽媽,很喜歡媽媽抱,來吧,讓媽媽抱一下。」說著,伸開雙手就抱住我,把頭深深地靠在我的肩上,憐愛地揉搓著我的頭髮,然後,慢慢地,我聽到了母親吸鼻子流淚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厲害,母親越哭越想哭。這一個擁抱同樣也讓我感到很沉重,多久了,沒有跟母親這樣親切地擁抱,可這一擁抱就像要永別一樣讓我感到疼痛。
母親的哭聲漸漸少了,她移開了我,走到床邊把幫我收拾了好久的東西拿過來。其實也沒有什麼東西,就是幾件衣服和一些乾糧,但母親卻反覆檢查收拾多次。
「孩子,好好照顧自己!珍重了!若是還有機會遇上你的父親和兩位哥哥,替母親照顧他們。」
「我會盡量照顧他的!」王隊長說。
這確實是我最後一次看見母親了,母親的淚痕好像烙在我的心裡,好久好久都拭不去。
我跟著王隊長上了那輛不載貨用來載人的破舊鐵貨車,車裡有三排長鐵凳子,坐滿了同志。
我一上車,母親就追出來了,她跑著追著喊著:「國揚,媽等你回來!天塌下來了,媽都在老家等你回來!」
鐵貨車在農村的山地上顛簸,搖得一起一伏,破舊的鐵皮「乒啷乓啷」地在打架般響著,母親在我眼裡一起一伏地出現著,我的淚就這樣慢慢從眼角流下來,越流越厲害。
王隊長伸手攬了攬我的肩膀,輕輕地往自己身邊靠了靠,深深地唉了一口氣,他又何嘗不是放棄一切?
……
凌薇認真地聽著,眼眶裡早早就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淚花,她又何從不是活在無何奈何中?父親,雖然利用她,但目的都是一樣的,也不過是為了國家,犧牲心愛的女兒,他又何嘗不心疼?五千年來,中國都在內戰中過去,誰又能分得清對與錯?自古勝利者就被傳播成好的,失敗者都被說成壞人。
她開始有些不忍心跟國揚交往下去了,她不想傷害一位——好人!除了這個詞,她不知道怎麼形容他,至少,他割捨了母愛來保護國家,他算一個人!他的母親也算是一位好人,無比的偉大!
國揚把回憶拉回,把所有傷痛和不舍通通重新收藏起來,抬了一下頭,認真地看著凌薇,有那麼一種感覺,他已是她此生的愛人。
國揚漸漸低下頭,要吻她,凌薇愣地別過了臉,溢滿了眼眶的淚水從眼角滑下。雖然她真的不想再記起自己接近他的目的,但是,絕不能讓感情摧毀了意志,她必須堅定。
他繼續把臉貼近她,要吻她,她掙扎著又別過了臉。
他看到了她的淚,心裡不安了一陣,思想複雜了一會,反過身來,躺在她的旁邊,安靜地看著月亮。
兩人沉默不再說話,各懷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