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 56 章
C城在新的一年裡換了領導班子,之後的發展算的上日新月異。陳樓從這走的時候火車站還是老站,不少路還坑坑窪窪,一年半之後再回來,就聽說曾經停工的新火車站快要竣工投入使用了,周圍四通八達十分便利。
他這次回來是看望吳爸爸和高老頭,身上帶的東西不多,花了兩天時間拜訪完,又給高老頭幹了些活挨了頓罵便回去了。這一年的冬天C城大雪,陳樓從C城離開的時候正好在計程車上聽到一則廣播,說市區江南大道上一在售樓盤停車場圍牆倒塌,損壞不少車輛。女主持人隨即問道到這種情況下物業是否應該賠償以及如何現場取證的問題,陳樓聽了半路甚覺無趣,要下車的時候卻突然聽到一個耳熟的名字——陽春美景。
計程車司機去幫他拿後備箱的行李,陳樓稍稍遲愣之後回神下車,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記不起了曾經的家門號,連幾號樓第幾棟都已經變的模糊不清。身後的來路被皚皚白雪覆蓋,世界乾淨如斯,像是一副全新的畫卷。陳樓拉著行李箱駐足街頭,半晌后只覺得滿腹感慨,卻又無話可說。
研一的下學期就開始了做實驗,陳樓是外科科碩,好在他的導師特立獨行,不僅給他點了方向,還早早就叫人帶著陳樓去下臨床。陳樓對此感激不盡,儘管這位導師經常連他的名字都記不住,簡訊也從來不回,但是提供的平台卻也足夠廣闊。
陳樓也是後來才知道自己當初簡直是開了外掛,這位導師是業界大牛,手下博士生很多,之前招過幾次碩士,要求頗高,來了也拿人當驢用,但是他手裡課題多經費足,人脈也廣,因此每年都有不少精英擠破腦袋要進來。後來這位老闆又嫌煩,說現在的學生一屆不如一屆,整天一上來先問補助如何,於是已經兩年沒有收碩士了。
陳樓剛見到他的時候也是嚇了一跳,他曾和這位有過一面之緣,只是對方說話毫不客氣,徑直說明如果不是老同學力薦,他才不會招這種朝三暮四水平不行眼高手低還心野的學生,陳樓當即被罵了個狗血淋頭,紅著臉杵在幾位師兄面前,想死的心都有了。
只是自此一罵,他倒是也激起了幹勁,沒能考上專碩的失落早已經拋之腦後,每天只瘋了似的反覆看書補文獻,上課的時候恨不得長出四隻耳朵,外語小課聽不懂就反覆的糾纏著外教老師。一天平均下來只睡四五個小時,午休沒有,假期也不要,因為他要蹲實驗室養老鼠養細胞,跑PCR,另外還要補文獻做讀書報告。除此之外他還主動包攬了幾位師兄的無腦雜活——導師是顧不上他的,他選的大課題最直接的求助人便是這些師兄師姐。
研二的時候努力初見成果,陳樓新學期剛開始便發表了一篇2分的SCI,而開題在即,他的預實驗結果也相當喜人。只是這樣的喜悅沒能維持太久,因為導師很不屑地告訴他,就在S大的本科學生中,已經有人發表了兩篇2分+的SCI。陳樓原本就忙的兩眼發花,此時才明白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以前雖不表現,心底卻多少有份傲氣——高中混一混能進985,大學湊合一下績點也能是A。這樣的情況的確不算多見,他也算得上聰明,因而他認為自己有任性的資本,比如想當醫生。上一世醫生沒當成,結果去當了小葯代。其實葯代的工作做好的比比皆是,然而陳樓當時心態已經失衡,心裡看不起同行,自己又拿不下單子,心高氣傲的下一步就是破罐子破摔。
然而他現在卻沒有了傲氣的資本,放眼周圍比他強的同學比比皆是,有人統招390進來,而陳樓後來看題目,自己估的分大約330,按照當年的錄取線他都進不了S大。這裡才是真正的精英群體,而他也如砂礫一般匿於其間,非拼盡全力不能前行。
陳樓最終選了一條對自己來說相當難走的路——他把和臨床結合的科研選題作為了自己發表論文的主要方向。作為一個本科非臨床如今又是泡實驗室的人來說,這無異於拿著自己的短板去搏別人的長板,有位師兄頗為不解,因為臨床思維和他們科研的思維差異頗大,陳樓一意孤行,倒是意外獲得了導師的支持。
這位博導喜歡去專家門診特需門診轉悠,順道看看疑難雜症,陳樓最初下臨床的時候他什麼都沒交代,現在總算多了一句「這是我新收的小學生,你們看著使勁使喚就行,別慣他閑毛病。」跟著他後面的主任醫師紛紛點頭笑著應和,轉頭卻立馬讓陳樓當了一次一助。
陳樓從到處寫醫囑抄病例偶爾去急診擋醫鬧人員的雜務工作里脫離了出來,對周圍的醫生護士卻依舊尊敬,這樣一來二去,偶有疑難病例大家也會記得招呼他:「小陳你過來跟著看看……」又或者醫院新進了女護士,也會記得招呼他:「兒科的那個誰誰誰,皮膚滑溜溜的感覺特別好……」
等第二第三篇論文接連發表,陳樓已經掉了十斤稱,以至於他在被點名去講文獻的時候,獲得了一個瘦美人的稱號。
瘦美人聲名鵲起,得大老闆青睞,研二發表三篇論文。
這一年的大寒之日,征鳥厲疾,水澤腹堅,陳樓被大老闆推薦直博,全獎抵扣學費,除此之外每月有不菲的科研經費,下臨床另拿科室獎金,又有過來人羨慕的告知,大老闆為人雖嚴厲,但是名聲在外,又肯提拔學生,將來不管去醫院還是留校,陳樓這算是前途無量了。
這期間路鶴寧也終於放棄了對他的例行告白,據說是被對頭公司的二愣子老總看上,軟磨硬泡之下倆人打算相處試試。陳樓想起關豫之前說的事情,又仔細詢問了對方姓名,上網搜了一下並無桃色新聞,最後又叮囑他如果困難一定向自己開口。
路鶴寧在那頭痛快答應,要掛電話的時候口氣輕鬆,問道:「陳樓啊,你知道我都喜歡你什麼嗎?」
陳樓問:「什麼?」
「我喜歡你的性格和處世態度,」路鶴寧笑道「除此之外,我也喜歡喜歡你時的我……遇見你之前我自私孤單又愛慕虛榮,後來看到你跟我除了長相之外,幾乎無一相似之處,我便忍不住開始比較,繼而羨慕。你讓我對現實生活充滿了野心……雖然沒能和你在一起,但是我依然很開心,也很感激。」
陳樓在這邊微笑出聲,后又聽到他說:「佛說人生之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以前我覺得艱澀難懂,現在想想,其實不過是我們過於追求自我的感受,假如生老病死隨命,愛恨怨憎隨緣,沒有那麼多強行圓滿的**驅使,可能也就不苦了。」
他說完又自覺有些滑稽,忍不住又笑了自己兩下問:「過年你去哪裡?」
陳樓想了想:「回家。」
他放年假的時候難得按時按點的收拾了行李,飛抵省會,搭著陸哲成的車晃晃悠悠的回到了老家。
他已經不再是那個連機票都要節省,前途渺茫的畢業生,也不用把攢的錢兌換成毛票了。他身上帶著不少錢,打算給王谷芬一部分,剩餘的都給老太太當養老的本兒,算算金額,竟也有衣錦還鄉的感覺。
王谷芬依舊在隔院生活,讓陳樓意外的是老太太也被照顧的很好,他摸不清是王谷芬轉性了還是臨時做了做表面功夫,於是問了老太太自己,得知最近兩年王谷芬一直這樣,終於放下心來。
王谷芬見兒子回來了心裡到底高興,雖然都知道他們母子不和,她卻依舊每天穿了新衣裳四處串門,逢人就說兒子回來了。便有多事之人詢問你兒子工作了吧?在哪裡啊?工資高不高?王谷芬心裡不知道,嘴上卻隨口說高著呢,一個月好幾千,大城市。
她天天像開屏的孔雀似的四處張揚,陳樓也懶得管,只帶了老太太坐車去了一樣縣醫院查體。村裡流行一句老話,說老人到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就死。而老太太上一世就正好卡在了明年,也就是八十四的坎兒上,陳樓心裡到底不舍,不知道怎麼辦,卻也潛意識的想要努力。
只是檢查結果叫人無可奈何——老人家是年輕時吃糠咽菜挖樹皮過來的,現在年事已高,身體多處臟器已經拉響警報,就像是一個四處漏沙的篩子一樣,已經沒辦法堵漏了。陳樓依舊拿了一些葯,又整天的陪著老太太跟哄孩子似的玩,大年三十的晚上,一家三口頭次團聚,王谷芬下廚做了菜,陳樓在一邊包了餃子,晚上吃飯的時候老太太坐在上首的位置,第一次端著長輩的身份說話。
她先說了王谷芬:「咱娘倆這幾十年了,你老氣我,老氣我,可是我也老了,跟你生不動氣了,就這樣了吧。只是一樣啊,孩子,善因才種善果,這些年你當娘的捫心自問,是不是對不起小樓啊……」
她目光已經渾濁,卻又分外犀利。王谷芬訕笑:「這孩子不也出息了嗎?」
「……他吃了多少苦嘍……」老太太嘆了口氣,又說道:「罷了罷了。」
陳樓看她端起小酒盅,想了想說:「奶奶,給你換個果汁吧?這酒度數高了點吧?」
老太太搖頭,笑眯眯地說:「你啊像你爹,也像你爺爺,都是瞅瞅瓶子就能倒的,這點兒沒隨我。」又道:「在外面別太累,身體是最重要的,你要好好的,你好好的,奶奶也就沒牽挂了。」
陳樓點頭應是,又陪著說了一會兒話,老太太就去睡覺了。
老家的格局基本沒變,一樣的左右分割的兩家院子,一邊各有三間大瓦房。陳樓等王谷芬也回去了,自己從主屋走出來,繞著院子走了一遭,看見遠離收拾齊整覆蓋著薄膜的菜地時,想著也不知道這裡面種了些什麼,明天弄點肥料替老太太撒上,又看到屋子的外牆有些酥掉,露出裡面的紅磚來,便合計著這幾天要找個施工隊過來把家裡收拾一下。這樣一看又挑出許多地方,房瓦要新鋪了,大門也要換了,從大門到主屋的磚頭路也有幾處不平了……反正帶的錢也足夠。
陳樓原本打算找個紙筆一一記下來,誰知找了一圈什麼都沒有,只能記在心裡先去睡覺了。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他燒火起灶,把昨天的餃子熱了熱,這才去叫老太太起床。
老太太慈目善目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陳樓心裡咯噔一下,輕輕地伸手去晃他,又輕聲喊了兩聲……半晌,終於忍不住慟哭出聲。
大年初一,老太太駕返仙鄉重回極樂世界,陳樓作為長孫,拿著死亡證明跪守五日,最後把隨身的錢半數用在了喪葬上。葬禮完成之後,他在祖墳面前三跪九叩,自此離開老家,再無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