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肆
眾所周知,陸小鳳在江湖上的朋友很多,所以他知道的事情也很多。但是葉孤城在哪裡這種事情,就算不問陸小鳳,去路邊找個江湖中人問一問,他們或許都能告訴你。
因為葉孤城實在是太有名了,像他這樣的人,不說一舉一動都引人注目,至少無論他到了哪裡,很快就會有人知道,接著流言如風一樣,行走在江湖中,不需要幾天,也許他才剛剛安頓好,江湖中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經離開飛仙島到了某處。
葉孤城是個高手,據說他有個盡得他真傳的徒弟,再據說他每年離開飛仙島后,其中有幾天都會到他徒弟那邊去傳授他武功。這一次,他也在他徒弟那裡——五羊城,南王府。
每一次,他都會在那邊停留不少時間,所以姜希夷立刻調轉馬頭,準備一路從關中到五羊城去。
然而就在她的馬剛剛準備進入太原城城門的時候,忽然被人攔了下來,那是一個長相清秀,衣著整齊,看起來好像是一個闊少的小夥子,但是他乾的卻是幫人跑腿的活。這還是因為,他本來就是一個跑腿的人,能有這樣的僕人的人家,在江湖上掐來算去,也絕對不超過十家人,派他來的人,當然是這十家人中的一家——珠光寶氣閣,閻鐵珊。
天樞翻身下馬,接過那人遞來的帖子,交給姜希夷,帖子上寫著:「敬備菲酌,為君洗塵,務請光臨。」
下面的落款不是閻鐵珊,而是霍天青。
如果說字如其人的話,那麼霍天青一定是一個不錯的好人,他的字橫平豎直,端端正正。姜希夷好奇問道:「你家主人知道他要請的人是誰嗎?」
那小夥子躬身道:「當然知道,我家主人雖然好客,但是還不至於請不認識的人去喝酒。」
姜希夷再道:「你家主人怎麼知道我是誰?怎麼知道我來了?」
小夥子笑了笑,道:「不說我家主人,這太原城方圓八百里內的事情,無論大大小小,霍總管很少有不知道的。」
姜希夷垂下眼眸,點了點頭后緩緩道:「你帶路吧。」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一點姜希夷當然知道,她從來不認識什麼霍天青,也不認識閻鐵珊,但是在他們才剛剛進城的時候,就被下了請帖,其中必然有些問題。
酒筵擺在珠光寶氣閣的梅園之中。
雪,時停時落。
在那個年輕人的帶領下,他們轉進了一條林中小道,到了一座小橋前。
小橋上積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跡,只有一行狗的腳印,像一串梅花灑落在欄杆旁。
他們剛剛踏上小橋的時候,突聽一陣笛聲響起。
笛聲悠揚而清冽,風剛好也在這時輕輕動著,將梅花上的積雪一片片吹落,落到了地上,也落到了姜希夷的肩頭。
雪花飄落的動作那麼輕,就像是情人之間的私語一般。
姜希夷翻身下馬後,帶著一行人跟在小夥子後面,上了橋,往笛聲傳來的地方走去。她轉眼一看,就望見在不遠處梅樹叢中,有三五石屋,紅花白屋,風物宛如圖畫。
在梅林中,隱隱有人聲傳來,走到近前時,他們就見到一個長身玉立,臉色蒼白的人在指揮著兩個僕人掃雪。
小夥子悄聲道:「這就是霍天青霍總管。」
霍天青聽見了身後傳來的聲音,回身見到姜希夷后,雙手抱拳,行了一個江湖禮,道:「久聞劍仙大名,今日得見榮幸至極。」
姜希夷回禮道:「霍總管是怎麼知道我是誰,又怎麼知道我會來太原?」
忽然一道大笑聲從梅林中傳來,姜希夷循聲看了過去,就見到紅梅白雪間,一個披著大紅色披風的男子,緩步走了出來。現在姜希夷知道,為什麼霍天青和閻鐵珊知道她是誰了。
因為陸小鳳在這裡。
陸小鳳站穩身形后,開口第一句話並不是招呼,而說道:「既然你也喝酒,那麼你一定也曉得,酒後誤事和酒後吐真言這兩句話。」
姜希夷道:「我從來沒有真正喝醉過,你也不是一個隨意會讓自己喝醉的酒鬼。」
陸小鳳笑道:「沒錯,你很聰明,但是你要知道,人一開心的時候,酒就會喝得很多,酒喝得多了,往往就容易話多,那個時候別人問你什麼,你就只能說什麼。」
姜希夷道:「所以你就說你見過我了?」
陸小鳳嘆了一口氣,無奈道:「江湖人坐在一起喝酒,當然就是聊江湖事,我也不是故意的。」
姜希夷道:「但是你原本可以不說我到底長什麼樣子,有什麼特徵,江湖上白衣白馬的人可不少,西門吹雪也是一身白衣,所以,你還是故意的。」
陸小鳳苦笑道:「為什麼我說真話的時候,往往別人都不相信?雖然西門也是白衣白馬,但是他身後可沒跟著十三個白衣佩劍的人。」
姜希夷道:「江湖中的劍客喜好的顏色很簡單,不是黑色就是白色,而有一定江湖地位,或者家世不錯的劍客,出行之時,不少人都帶著家人,你確定我這副行頭獨一無二?」
陸小鳳想了想后,笑道:「無論怎麼說都是你有道理,今天酒筵上還真的有另一個人帶來的家人也都是白衣。」
說完后,他轉向霍天青,道:「天寒地凍,雖然在外賞梅也是雅事,但是未免太冷,地上積雪掃掉后,雪依然會落下,倒不如一起進去喝杯酒?」
霍天青道:「落葉落在地上就算總有一日會爛在泥土中,或者被風吹走,但是該掃的時候還是要掃,因為這是應該做的事。」
霍天青和陸小鳳是完全不同的人,陸小鳳是一個無拘無束的浪子,他想喝酒就喝酒,想吃肉就吃肉,看起來其中的原因只不過是因為他想,如果非要再加上一條的話,恐怕也是因為他喜歡。
而霍天青其人,看起來就跟他的字一樣,聲音低沉而有力,說話時緩慢而溫和,因為他希望每個人都能很注意的聽他的話,而且能聽得很清楚。這表示他是一個很有自信,也很有判斷力的人,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是有計劃的,而且都有他的原則。
很少有人會討厭這樣的人,姜希夷當然也不討厭他,只不過比起來陸小鳳更討人喜歡而已。
這種喜歡是在江湖中沉浮的人之間的共鳴。
閻鐵珊是珠光寶氣閣的主人,同時也是這天下最有錢的三人中的一人,珠光寶氣閣自然不小,陸小鳳代替先前那個小夥子,引著姜希夷一行人往梅園中設宴的房子里走去。
姜希夷一路上看著周圍的景緻,眼角似乎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好像在聽陸小鳳和天樞的對話,又好像早已神遊物外,一顆心早已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設宴的地方,是梅園中最大的那座屋子,桌子擺在了離門口很近的廳中,大門全開,園中一棵蒼勁老梅立在白雪之中,樹榦漆黑似鐵,梅花鮮紅如血,當你看見這一棵梅樹后,就再也看不見其他的梅樹。
有人喜歡用樹來形容一個人的品格,但是樹也和人一樣,比如這一棵老梅,他立在那裡,什麼都沒有做,也什麼都做不了,可是除他之外的千紅萬樹,全部都成為了他的陪襯,甚至連陪襯都不如。也許見到了這樣一棵樹,這樣的一樹梅花,才知道人為什麼要賞梅。
開在冬天的花,看起來總是堅韌、高雅,又孤傲。
而這棵樹下的雪,也比旁邊的看來要乾淨許多。
姜希夷情不自禁走到了梅樹下,冷香纏繞在她周身,她發間那一根簪子借得了一縷梅香,似乎活了過來,變成了一朵真正的花。
她耳中只聽得見風聲,和雪落在梅樹花葉上的聲音。
這一刻,在她看來,這花簡直美極了,但是她卻不知道,在別人看來,她站在梅樹下不經意露出笑容的樣子,令滿園梅花都漸漸失去了顏色。
突然,一人大笑的聲音,打破了滿園的安靜,他說道:「終於到齊了!俺可等了好久,快擺酒吃飯!」
他笑著走進了這篇天地,笑聲又尖又細,白白胖胖的一張臉,皮膚細膩得像一個小姑娘,臉上卻有一個特別大的鷹鉤鼻子,顯得很有男子氣概。
姜希夷回身,輕皺著眉看向來人,他就是閻鐵珊。
閻鐵珊快步走來,直接越過了陸小鳳,看向姜希夷,上上下下打量著,忽然又大笑起來,剛想抬起手去拍姜希夷的肩膀時,忽然想到她是一個姑娘,又放下了手,只道:「你一定就是太玄莊上的姜希夷了!俺聽過不少次你的事迹,沒想到卻被陸小鳳先認識了你,聽說你也會喝酒,不知道究竟能喝多少?」
姜希夷道:「我雖然喝酒,但是比較節制,幾乎沒有醉過。」
閻鐵珊聽得她的話,皺眉擺手道:「這怎麼能行?喝酒就要喝醉,而且要喝得大醉,不醉不歸才好,就要走著進來,出不去了才好,俺今天就開幾壇汾酒!」
山西的汾酒當然是老的,而且很醇很烈,珠光寶氣閣的菜也很精緻,閻鐵珊用一雙又白又嫩的手,不停的給周圍的人夾菜。
坐在他左右兩邊的,除開陸小鳳之外,是一個白色長衫的公子,他舉止氣度都很好,一看就知道是大家族裡出來的少爺,但衣著卻很樸素。
但只要細細看過去就知道,他穿的雖然普通,但是剪裁得體,而且偶爾露出的配飾確確實實是難得一見的精品。可能像他那樣的人,早就不需要在自己周圍貼金來炫耀財富。
姜希夷眼珠一轉,看向他腰間別著的那柄青竹笛,剛剛吹笛的人應該是他。
閻鐵珊忽然對姜希夷道:「姜姑娘,快吃啊!這些菜雖然看起來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可確確實實是俺們山西的拿手名菜,要是在外地,就算抓心撓肺,還真他奶奶的吃不著。」
那白衣公子聞言,向姜希夷問道:「冒昧問一句,請問姑娘母親是否姓花?」
陸小鳳還沒開口,閻鐵珊大笑道:「花家三童,你們江南花家什麼時候跟崑崙太玄庄扯上關係了?俺在關中居然都不知道!」
姓花的公子道:「原來是太玄庄人,失敬失敬了。」
姜希夷道:「無妨,不過我應該是從未見過我的母親,所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姓花。」
花公子道:「冒昧再問一句,姑娘頭上那根簪子是從哪裡來的?」
姜希夷道:「這根簪子是一根朋友送給我的,怎麼,有什麼不妥嗎?」
花公子道:「我若沒看錯的話,這根簪子應當是我們花家當初打出來的二十根花簪中的『壽陽梅』,這一套簪子,歷來都是傳給女兒的,不知為何會在姑娘發間,故有此一問。」
陸小鳳笑道:「花三哥想多了,姑娘發間的簪子珠花,往往都長得差不多。」
閻鐵珊嘖嘖兩聲,道:「俺真不曉得,你為什麼那麼討姑娘們喜歡,發簪珠花中的樣式,何止千千萬?你居然還當做都是一樣的。」
陸小鳳道:「因為她們不是喜歡我給她們買首飾,而是喜歡我。」
閻鐵珊笑道:「俺從來沒見過你這樣不要臉的人!」
姜希夷聽見了那花公子的話后,卻沒有再說話,她頭上的發簪,是花靈鈴為她簪上的,那麼這位花公子跟花靈鈴是什麼關係?
她是不是還活著?
想到此處,姜希夷催動內力,嘴唇不動,將聲音送到了那花公子耳中,問道:「請問你認識一個叫做花靈鈴的人嗎?她是一個喜歡穿綠色衣服的姑娘。」
花公子臉上先是驚訝,接著稍稍低下頭思索著,自己究竟認不認識這個姓花的姑娘,然後抬起頭,抱歉地看著姜希夷,搖了搖頭。
姜希夷心中一陣失望立刻涌了上來,隨意笑了一下,算作致謝后,垂下雙眼,仰頭喝了一口酒。
人和人之間的交往很複雜,姜希夷到現在都無法徹底清楚,但是她至少明白了,有些人就像一顆流星,似乎註定無法停留,只能無數次掠過別人的生命,不經意的碰撞發出的炫目的光彩,也會讓人懷念很久,很久。
姜希夷是被一陣腳步聲喚回了神。
廳中走來幾個樂師和一個舞娘。
舞娘身穿一身綵衣,周身散著緞帶,手上握著兩柄劍,劍上系著鮮紅的彩緞。
閻鐵珊道:「最近太原城裡來了這麼一個小姑娘,說是會跳什麼劍器舞,據說是從唐朝就流傳下來的,俺也不懂,就請來給你們看看,這小姑娘跳一場舞的價錢,還真他奶奶的貴。」
劍器舞?
姜希夷移開了視線。
她對劍感興趣,但是對劍舞並沒有興趣。
樂聲響起,她又飲下了一杯酒,但是劍風隱隱響起的時候,她動作一頓,認真看向了那個在場中纖腰一扭,朝身後刺出凌厲一劍的舞娘。
姜希夷道:「這姑娘不是舞娘。」
閻鐵珊驚奇道:「她不是舞娘,她怎麼會跳舞?」
姜希夷道:「這世上,有種人練的是劍器武,武功的武,但是劍器武也可以變成劍器舞,舞蹈的舞。」
陸小鳳沉聲道:「剛剛我發覺隱隱有一陣劍氣,還以為是你的劍氣,沒想到是她的。」
花公子問道:「這人究竟是誰?」
陸小鳳道:「你知不知道桃花蜂?」
花公子道:「桃花蜂?」
陸小鳳道:「不錯,據說她面似桃花,但人卻跟毒蜂的毒針一樣狠辣惡毒,所以叫做桃花蜂,而且只要被她遇見,她就會問你一個問題。」
姜希夷問道:「什麼問題?」
閻鐵珊哼了一聲道:「她會問你,要錢還是要命。」
陸小鳳道:「不錯,但是無論怎麼回答,那人都是活不下來的。」
姜希夷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如果回答要錢,她當場取了你的命,然後搶走錢;如果回答要命,她拿走了銀子后,再來取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