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壹

148.壹

嚴冬,酷寒,深山。

千里冰封,大地一片銀白。

昆崙山里,雪深梅開,雖然仍嚴飈如故,但梅香沁心,令人心脾神骨皆清。

一山峰深處,皚皚白雪之上,梅樹成片,其中老梅多棵,看起來似已經有不下百年樹齡。

忽然梅陰深處,一白衣女子繞出,在這四周從容漫步一遍,深厚的白雪上,深厚的白雪上,卻留不住她一個腳印,依舊積雪如新,就像是從來沒有任何人踩踏過一樣。

她停了下來,負手站立在一株盛開的老梅面前,凝神地望著梅花,眼中再也看不見其他的東西。她的眼神很認真也很真誠,當她用這雙眼睛看著什麼的時候,就會令人覺得她一雙眼睛已經被她看的東西填滿了。

萬籟俱寂,在這個時節連蟲鳥鳴叫的聲音都聽不見。

風起了,她身上衣袂隨風微動,此時此地,望之恍惚神仙人物。

這時鈴聲輕動,一個人騎著白馬踏入了這裡。

馬是純種的大宛名駒,高貴。神駿,鞍轡鮮明,連馬蹬都是純銀的。

他的人看起來臉色蒼白,彷彿帶著病容,但卻笑容溫和,舉止優雅,腰懸長劍,身披一件銀狐皮裘,顧盼之間隱隱有一股傲氣。

看起來這個人出身豪富之家,到這裡來似乎是為了踏雪尋梅,賞花飲酒。

雪在昨夜就已經停了,天氣晴朗乾冷。他見到前面梅樹下的一條白色人影,翻身下馬,輕輕拍了拍馬頸,朝前走去,笑著問道:「借問姑娘,是否知道鴻蒙峰在哪裡?」

賞梅的女子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緩緩道:「這裡就是。」

他不可置信一般立刻反問道:「這裡就是鴻蒙峰?」

賞梅的女子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那位公子絲毫不在意笑了笑后,將馬牽到一棵梅樹下,韁繩系在樹榦上后,解下馬鞍,將其放在雪地之上,接著從馬背上取下一個包袱和盒子。打開后,原來裡面放著的是點心和酒。

他將布直接鋪在雪地上,手裡握著酒杯和酒壺,人坐在馬鞍上,仰面透過層層花朵和枝丫,痴痴看著藍天,幾乎出神。他的眼睛裡帶著說不出的舒服和愜意。

酒在花下。

不知多了多久,面帶笑容的公子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道:「好酒。」

花在酒前,花已盡發,他又喝了一杯,道:「好花。」

梅花映雪,紅的更紅,似血似霞,白的更白,如霧如雪。他再舉杯,道:「好酒。」

三杯酒飲入腹中后,那張蒼白的臉上已經隱隱有了紅光,看起來健康了不少,他整個人也顯得豪興逸飛,意氣風發。

他身子雖然弱,雖然有病,可是他似乎總能領略到一些美好的事,他也能欣賞所有的美,這樣的人活得才很有趣。

突然,他轉向那位在梅樹下一動不動的白衣女子,微笑問道:「如此好雪,如此好花,如此好酒,你為什麼不用酒下花,用花襯雪,而是痴痴看著花呢?」

白衣女子道:「我現在不想喝酒。」

病弱公子搖搖頭道:「人已到了這裡,如果不喝酒,簡直就是太辜負了。」

白衣女子疑惑道:「辜負?」

病弱公子道:「沒錯,簡直辜負了這滿山好雪,一片梅花。」

說完后他嘆了一口氣。

白衣女子笑了笑道:「你是想讓我陪你喝酒。」

病弱公子道:「聰明,一個人喝酒無趣,就跟一個人自說自話,無人應和一樣。不過其實,我也是不想跟你喝酒的。」

白衣女子好奇問道:「為什麼?」

病弱公子道:「難道你沒有發現,男人喝酒的時候,有女人陪在一旁,似乎都醉的比較快嗎?尤其是那個女人還是一個漂亮女人的時候,就更是如此。」

白衣女子沉默不語。

病弱公子忽然道:「姑娘會喝酒嗎?」

白衣女子道:「會,我想喝的時候就喝,不想喝的時候就不喝。」

病弱公子道:「你什麼時候想喝?」

白衣女子道:「等一等我就想喝了。」

話音剛落,白衣女子變戲法般捧出了一個酒罈,酒罈半舊不新,她一掌拍開了封泥,凜冽的酒香瞬間溢了出來混合著梅香,讓人只是聞著就已經醉倒在地上。

病弱公子忍不住深深嗅了一口,立刻被撲鼻香味勾住了酒蟲,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酒杯,狠狠飲下一杯。這一口方才還覺得酒香醇厚,唇齒留香的好酒,頓時就失了顏色,失了味道,淡而無味,叫人提不起興趣。他看了一眼那白衣姑娘,她舉起酒罈,仰面往口中灌了一口酒,卻一滴都沒有溢出來,剛剛好好,不多不少,就那麼一口。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道:「你的酒比我的好。」

白衣女子道:「每樣酒都有每樣酒的好,我的不一定就好過你的。」

病弱公子道:「但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偏好。」

白衣女子想了想,道:「不錯。」

病弱公子道:「在每個人眼中,一個人喜歡什麼,就會覺得那樣酒更好。」

白衣女子道:「沒錯。」

病弱公子道:「我現在很想知道,究竟是你的酒更好,還是我的酒更好。」

白衣女子笑了笑,道:「在你坐的地方下面,我還埋著幾壇酒,不過有些深,你要喝就自己挖吧。」

病弱公子聞言立刻起身,將面前點心和酒壺全部收起來,把腰間那一柄長劍拔出,他開始在雪地上挖坑。

天空澄藍,積雪銀白,梅花鮮紅,一有著教養良好的氣質的清秀公子,身上穿著一襲價值千金的狐裘,手裡拿著一柄光華奪目的長劍,卻在梅樹下挖坑。

這樣一個人,本不是挖坑的人,這樣一柄劍,也不該用來挖坑。

但是他卻充滿了幹勁。

不知道過了多久后,他終於看見了酒罈子的影子,病弱公子迫不及待,將長劍一抖,從袖中拿出一方白帕把劍身擦拭乾凈后,徒手插|進泥土中,用力將一個酒罈提了起來。

他抱著酒罈,仔細凝視了一圈后,再看了看白衣女子手上的酒罈,發覺兩個罈子上的紋路幾乎一樣,拍開封泥后,嗅起來也一樣誘人。

病弱公子開始喝酒,只不過用的不再是酒杯,而是跟白衣女子一樣,抬起酒罈仰面灌了一口。

不過一口,他就已經皺起了眉頭,只覺得吞下了一口冰塊,寒氣竄遍全身,幾乎要把他凍死在這裡。

不自覺他呼出一口氣后,似乎所有的寒氣都被呼出,剩下的僅僅是一團暖流,居然還有一絲令人感到快意的瀟洒的感覺。

一口酒後,病弱公子久久說不出話,半晌過去,他才又喝了一口,酒罈放下后,他長舒一口氣,道:「好酒,好酒!好極了,我喝了這麼多酒,從來沒喝過這樣的。」

白衣女子問道:「你喝過很多酒?」

病弱公子道:「我喝酒,喝得不少,而且常喝。」

白衣女子道:「你經常醉嗎?」

病弱公子皺眉,似乎白衣女子問了一個極難回答的問題,片刻過後,他反問道:「你知道為何今日我一個人來喝酒嗎?」

白衣女子道:「因為只有你一個人來這裡。」

病弱公子道:「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其中第二個原因就是,我實在找不到一個能跟我一起喝酒的人,因為往往我還沒喝醉的時候,他們就先醉了,到最後又只剩下我一個人喝,那有什麼意思?」

白衣女子道:「你真的很能喝?」

病弱公子笑了笑,看著他的樣子,幾乎沒有人相信,這個看起來在狂風中都站不起來的人居然會是一個海量的人。他說道:「我很能喝,曾經在杭州醉蔭樓的時候,我日夜不停連喝了三天,把那裡所有的女兒紅全部喝完了,再喝了四壇他們的招牌醉花蔭,到最後一壇酒的時候,我還能分清楚,那酒究竟是真還是假。」

他說這話的樣子看起來很神氣也很自豪,無論是誰,這都是一個很傳奇的故事。

白衣女子道:「真是好酒量。」

頓了頓后,白衣女子繼續道:「但是這裡不是酒樓,你來這裡做什麼?」

病弱公子道:「說來話長,我本來不過是到崑崙來賞雪。」

白衣女子忽然問道:「你從哪裡來?」

病弱公子道:「從保定城來。」

白衣女子想了想后,道:「你從保定城到崑崙來賞雪。」

病弱公子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也許在你看來是奇怪了一點,不過在我看來,這事在正常不過了,保定雖然也下雪,但是人卻也多,到了這個時候,賞的不是雪,而是人。」

白衣女子道:「你看起來家世很好。」

病弱公子道:「不錯,但是在院子里看雪太過於無趣,而且我來崑崙不過是撞撞運氣。」

白衣女子道:「撞運氣?」

病弱公子道:「對,就是撞運氣,你既然是鴻蒙峰的人,就應當曉得前年的時候,在雁盪山巔與魔教教主獨孤殘大戰兩天兩夜,最後助中原大俠鐵中棠蕩平魔教的崑崙劍仙姜希夷吧?」

聽了他的話后,那位白衣女子的神情一瞬間變了,有些奇怪,有些微妙,有些說不上究竟那是什麼樣的表情。

她用這樣的表情問道:「她?她怎麼了?」

病弱公子道:「江湖人都知道她是在昆崙山鴻蒙峰太玄庄的,但是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找到太玄庄在哪裡,不說找太玄庄,就連鴻蒙峰都沒有找見,姜希夷如同人間蒸發一樣。」

白衣女子問道:「你來撞的運氣是什麼?」

病弱公子道:「我已經撞到了運氣,這裡不就是鴻蒙峰嗎?」

他坐在馬鞍上,嘴角一勾,雙眼微眯,看起來彷彿喝醉了,但是眼中發出的精光令人不敢逼視,絕對沒有人懷疑他是不是醉了,因為沒有一個喝醉的人,眼睛里能發出像他這樣精明的光。

白衣女子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他有些眼熟,從一開始的時候,她就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他。

蒼白的臉,好酒。

只是這兩點的話,她見過的許多人都有著這兩個特點,但是此刻見到他的眼睛,一個名字幾乎已經到了她的喉嚨,馬上就要念了出來,卻被她生生壓住。

沉默,只有風聲。

打破了沉默的是病弱公子,他忽然道:「借問姑娘,從這裡到太玄庄要怎麼走?」

白衣女子不答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不是姓李?」

病弱公子面露訝異之色,道:「姑娘怎麼知道?難道你真的是雪中仙女嗎?」

白衣女子繼續問道:「你是誰?」

病弱公子微笑道:「我姓李,叫做李風眠。」

白衣女子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垂下雙眼點了點頭,道:「你來這裡,是想找姜希夷?」

李風眠道:「是的。」

白衣女子道:「你不用找了。」

李風眠急問道:「為何?」

白衣女子道:「因為你已經見到了她。」

李風眠一怔,看著自己面前這位立在花下樹旁,一身白衣如雪烏髮似墨,人皎如月,恍惚雪裡來的姑射真人的姑娘,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姜希夷道:「怎麼?你不信嗎?」

李風眠似乎被驚醒一般,眨了眨眼睛后,輕笑幾聲,笑聲慢慢變大,最後笑聲漸斂,他說道:「我就知道我的運氣一向很好,果然這次也不差。」

姜希夷道:「你來找我做什麼?」

李風眠道:「我想知道,能勝過獨孤殘的劍,究竟是一柄什麼樣的劍。」

姜希夷道:「跟別的劍沒有什麼區別。」

李風眠道:「酒要喝過才知道,劍就要試過才知道。」

姜希夷道:「你想想跟我動手?」

李風眠道:「不錯,我總不能喝了一壺酒就回去了,不然實在太過遺憾。」

姜希夷彎腰,將手上的酒罈輕輕放到地上,走出梅樹底下,道:「那就動手吧。」

李風眠道:「你同意了?」

姜希夷道:「當然,你都從保定趕到了崑崙,這個面子我一定要給你。」

李風眠從馬鞍上站起,手按劍柄,長劍即將出鞘時,姜希夷忽然道:「你家是不是住在保定李園?」

李風眠一驚,道:「你怎麼知道?」

姜希夷笑了笑,道:「你知道我剛剛給你喝的那壇酒叫做什麼名字嗎?」

李風眠道:「什麼名字?」

姜希夷道:「那壇酒叫凍折枯梅。」

李風眠細細念了兩遍這酒的名字后輕聲吟道:「凍折枯梅,三兩枝亞。香度野橋,影橫茆舍。這酒的名字確實不錯。」

姜希夷道:「這酒是我釀的,但是名字是別人起的,那個人也姓李。」

李風眠點了點頭,道:「看來你跟姓李的人很有緣。」

姜希夷道:「正是,話說完了,動手吧。」

氣氛忽然變得凝重,天似乎都暗了一些。

冷風如刀,但是吹不走,絞不碎忽然出現的一片肅殺之氣。

姜希夷沒有動,李風眠也沒有動。

李風眠握著劍柄的手背上青筋都已經凸起,現在他看起來根本不像一個剛剛還在喝酒的人,他的眼睛就像天上的鷹一樣銳利。

他在尋找著姜希夷的破綻。

當他發動的時候,就是他確信自己找到破綻的那一刻!

只見李風眠瞳孔一縮,忽然飛撲而出,長劍鏘的一聲出鞘,化作一道飛虹,閃電一般朝著姜希夷刺去。

姜希夷一動不動,等到劍光馬上就要點到她胸口的時候,風忽然變大了,她整個人就像是一片飛中的柳條一般,向後彎曲。

李風眠的劍光掠過了姜希夷面前,姜希夷身子忽然飛掠而起,凌空一個翻身,反手將劍拔出。

她身法快如疾風,輕若飛絮,掌中一柄長劍出鞘之時急如閃電,出鞘之後立刻變為一片光幕,叫李風眠近身不得。

一陣風吹過,突然間那陣寒冷的輕風開始咆哮,這久雪初晴的地方,似乎瞬間變作大雪紛飛。

李風眠根本沒有機會躲開這一陣風,他清嘯一聲,提劍再刺向姜希夷。

姜希夷足尖一點,雪花一般飄飄然落向三丈外。

李風眠劍尖指地,雙足一跺,身如飛燕,沖向姜希夷。

姜希夷的人和劍瞬間就有了動作。

那動作說不出來究竟是什麼樣子,因為她實在是太快了。

那是一種比風還快,但是比風還優美的動作。

一劍憑空刺出。

劍氣究竟是從劍身滲出還是從姜希夷身上滲出?

李風眠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他絕不能讓這劍氣侵入他骨髓之中。

所以他停下了腳步。

但是就在這變化的一瞬間,姜希夷忽然將一劍收回,刺出了莫測的第二劍。

這第二劍就像是她隨手刺出的一樣,毫無力氣,在風中如同落葉,似雪花一樣,隨意落下,看不見它的痕迹,也讀不到它的走向。

李風眠心中大驚,這一劍是必勝必殺的一劍!

呼的一聲,一劍刺到了盡頭,姜希夷的劍遞向了李風眠的咽喉,方才還在呼嘯的風雪立刻停下,剛剛厚重的肅殺之氣也蕩然無存。

天地間只剩下梅香依舊。

李風眠只覺得自己耳後已經起了一片疹子,這柄劍實在是太冷了,劍氣森寒,劍光凜冽,他又想到了剛剛那壇酒。

姜希夷將劍收回,回到了梅樹下,拿起酒罈正準備飲一口時,李風眠忽然道:「獨孤殘就是死在這樣的劍下?」

姜希夷道:「我只能說,他死在我的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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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芒先至[綜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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