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拾
夜涼如水,月也涼如水,阿飛依然還在練功,他無論如何都想早一點快一點把武功學好,他想快一點進江湖,想快一點成名,想快一點讓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所以他特別用功,就算到了夜晚,也絕對不會早早就去休息。
一般人初學輕功時,落腳點總是不能找准,阿飛雖然有武功底子,但姜希夷所教授的輕功太過於輕妙,凌空時姿態如仙似霧,對於落點更是難以掌握。
阿飛一日練功時,不慎從巨石邊上擦下,摔在坡上,一路滾入一旁枯林之中,立刻昏迷,最後合上眼前,他只見眼前白茫茫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阿飛覺得口中一片濕潤,一種微苦的液體緩緩灌入他咽喉中,昏昏沉沉之下,阿飛把那些都吞入了口中,待得他醒覺時,立刻睜開眼睛,才發現原來是天璇正一勺一勺給他喂參湯。
天璇見到阿飛醒來,轉頭對一邊說道:「莊主,飛少爺醒了。」
姜希夷從椅子上起身,繞過帷幕走到床邊,看著阿飛道:「你好好休息,練武講究循序漸進,欲速則不達,今日只是摔倒昏迷,來日如果是被兵器傷到要害的話,到時候反而還拖延了時間,你是個好孩子,要好好聽話。」
阿飛抬起頭來,看了姜希夷一眼后,又垂下頭,眼角微紅。自從他娘去世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聽到這樣溫和關切的話,胸口一熱,眼眶泛酸。
天璇起身讓開,讓姜希夷坐到床邊,姜希夷輕輕拍了拍阿飛的背,道:「你也不要太過於著急,我馬上就要教你其他身法了,身法之後就是劍法,你不想學指法就不學,但是內功不得放下,這三日你先休息,三日後還是在原處,曉得了嗎?」
阿飛點頭道:「我知道。」
三日後,阿飛到了那個立著白玉般巨岩的地方后,卻發現到的人不是只有他和姜希夷,還有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人。
那個人是一個男人,整個人彷彿閃動著金光,因為他身上穿著的是件用金絲織成的袍子,一件三尺長的袍子,在陽光和雪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叫人睜不開眼睛。
因為這個人只有三尺多高,三尺長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已經拖下了地。但是他的鬍子比這件金袍更長,最長的卻不是他的鬍子,而是他的劍。
一個三尺高的人,背後卻背著一柄四尺長的劍,黃金打造而成的劍鞘已經被拖在了地上。
金色的長袍,金色的鬍子,金色的劍,全是金光,他一定不是太玄庄的人,因為這裡只有茫茫一片白色。
他為什麼要來?他來這裡究竟有什麼事情?
阿飛還沒有想到的時候,就聽見那人說:「沒想到大名鼎鼎的劍仙不過是一個小姑娘。」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這個一把鬍子的老人,他說話的時候的神情和氣概,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十丈高的巨人,他對姜希夷的不屑已經溢了出來。
姜希夷沒有動怒,能令她生氣本來就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在這個時候,她笑了:「江湖中什麼時候排資論輩,是要看年紀的?如果是看年紀的話,鐵中棠不知道還能不能被稱作中原大俠。」
老人怒了,他這種年紀的人在江湖中,無論走到了哪裡,都會被人尊敬,都會被人小心翼翼地對待。因為江湖險惡,能夠活到這把年紀的人,一定有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和竅門。但是今天,他卻遇見了姜希夷。
阿飛見到,現在明明沒有風,但是老人的頭髮居然無風自動。他雖然還在學武,但是也已經知道,一個人的氣功如果真的練到登峰造極的時候,是真的能夠怒髮衝冠的。
但是天下能將氣功練到這樣境界的人,據說已經越來越少了,這種功力不是想達到就能夠達到的。
姜希夷還是站在原地,她一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還是那麼放鬆,那麼鬆弛,無論她對面的對手是誰,她都是這種姿態。
但是阿飛知道,她看起來絕對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輕鬆,因為她已經蓄勢待發,時刻準備著拔劍了。
「無論是學劍還是學其他的武功,都應該誠心正意,絕不能太驕傲,驕傲最容易造成疏忽,任何一點疏忽都足以致命。」
「在江湖中想要活得久一些,絕對不要輕視任何一個對手,面對任何一個人,都應該用全力認真對待。」
這些都是姜希夷告訴過他的話,她也確實在身體力行告訴他,她從來都是說到做到。
姜希夷的手,已經緊緊握住了她腰間銀制的劍柄。
老人看起來正在盯著她的手。
除了他之外,沒有人知道,他在看的究竟是姜希夷的手,還是透過她的手,在看她的劍。
他忽然冷哼一聲,一聲落下后,鏘的一聲,他的劍已經出鞘。
三尺高的人,四尺長的劍,可是當這柄劍出鞘后,握在這個人手裡,就並不可笑了。
當他手裡有劍的時候,絕沒有任何人還會注意到,他這個人是一個侏儒。
因為這柄劍一出鞘,就有一股逼人的劍氣直迫眉睫而來。
就算是隔著一段距離的阿飛都已經感覺到這股劍氣,森寒肅殺的劍氣,幾乎逼得他連眼睛都已經睜不開。
等阿飛再盛開眼的時候,只看見了漫天劍光飛舞,姜希夷已被籠罩在劍光下。
劍氣破空,劍在呼嘯,劍光如虹。
老人的聲音在呼嘯嗚咽聲中,還是令人聽得很清楚,只聽他一字一字道:「你還不拔劍?」
姜希夷的劍,還在腰間的劍鞘中,沒有拔出。
老人忽然大喝一聲,喝聲如霹靂,劍光如閃電,但就算是閃電都沒有如此快,如此亮!
劍光一閃,風聲大作,只見一聲龍吟之後,寒芒一點一閃而過,而後又消失。
老人的動作一頓,姜希夷身形展動,避開了老人這一劍。
阿飛瞪大了眼睛,他根本沒有看見姜希夷究竟是什麼時候出劍,究竟是怎麼出劍的。阿飛知道,是姜希夷格擋住了老人的劍,但是看起來偏偏像是,老人的劍撞上了她的劍。
接著她又很隨意的反手揮出一劍,一種極快極自然的動作。
劍光很淡,就像月光。
劍風很輕,就像微風。
劍氣很冷,就像寒冰。
枯木似乎也在這陣寒風中顫抖著,老人不由得腳下一蹬,翻身向後,躍向其他的地方,等他站穩后,他的左手還緊緊捂著脖子。
剛剛劍風裹挾著劍氣,掃過了他的喉嚨,雖然劍沒有割到他,但是這一下就足以令他驚駭不已。
姜希夷道:「勝負已分,這位先生可以下山了。」
她將劍收好,一步一步走向阿飛,這人還沒走,他們就去另外一個地方學好了。
老人在姜希夷身後,面目猙獰,咬牙切齒。
對於他而言,這一場比試遠遠沒有結束,他不會放過他。
突然他身形如風一邊,追到了姜希夷身後。
他掌中有劍,劍已出鞘。
而他掌中的劍,劍鋒正對著姜希夷的背心。這一劍絕對是致命的一劍。
準確,狠毒,迅速,無情。
此刻姜希夷劍已歸鞘,而且背身相對,在阿飛看來,這一劍她若要招架,必定極難。
看著這一劍飛落,阿飛忽然飛身撲了過去,繞到姜希夷身後,撲在她背上。
他什麼都沒有想,只是覺得,他不能就眼睜睜看著姜希夷死在別人的劍下。
他願意替姜希夷挨這一劍。
忽然,姜希夷腳下一旋,寒光一閃,阿飛看見姜希夷拔出了她的劍。
他只覺得很冷,覺得有種不可抗拒的寒意忽然纏繞在他周身,慢慢滲入他的骨髓中。
姜希夷把阿飛輕輕放到一邊后,以左足為重心,身子緩緩轉動,出奇的緩慢。
軟劍,隨著他身形的轉動劃出了一個圓弧。
這一轉之後,姜希夷的身子和軟劍似乎合而為一,連接成了一個不可破解的整體,然後,突然間寒芒顫動,不知怎麼的,竟已化作一片光幕,閃電般擊向老人身上。
——這一劍究竟是擊向他身上哪一個部位?
誰也瞧不出來。
老人自己也瞧不出來,只覺得無論他走到哪裡,無論他如何移動變化身形,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劍影,無從分辨究竟哪一劍是實,哪一劍是虛。
也許全都是實招。
一聲悶哼聲后,響起了衣袂帶風之聲,阿飛看見地上鮮血染出的紅梅點點,和一截斷劍,但是老人卻已經不在了,姜希夷還在。
她再次慢慢走向阿飛,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了一柄帶鞘長劍,遞向了他。
這是一柄劍,一柄好劍。
劍身青光瀲瀲,劍鋒鋒芒畢露,這絕不是一個給孩子的玩具,而是一柄真正的劍。
阿飛一言不發,接過了這柄劍,拔出一截后看了一眼,然後他就再也捨不得將這柄劍歸鞘了。
這樣一柄劍,實在不需要劍鞘來掩蓋他的光彩,因為就算是劍鞘也不能遮住他的鋒芒。
既然遮不住,為什麼還需要劍鞘?
想到這裡,阿飛鏘的一聲將劍出鞘后,反腕一轉,把劍插在了他的腰帶上。
姜希夷看了他一眼,問道:「你不喜歡劍鞘?」
阿飛道:「我不需要劍鞘。」
姜希夷點了點頭,道:「你想不想學劍?」
阿飛道:「想!」
他很激動,因為他來這裡,就是為了學劍,剛剛見到了姜希夷的劍后,他更堅定了一定要學成那樣的劍法的心。
姜希夷道:「從今天開始,我們就學劍。」
阿飛再看了一眼他腰間的那一柄劍,劍鍔形式古雅,卻還在發著光,杏黃色的劍穗沒有了顏色。一瞬間,他覺得有一股森寒的劍意和劍氣,正在沁入他的心肺,滲進他的骨髓,冷得要讓他發抖。
他現在才知道,劍鞘的作用,但是即使如此,他依舊不想要劍鞘,他認為自己能用好這樣一柄劍!
姜希夷笑了笑,道:「這柄劍我剛從雪裡挖出來沒多久,難免會有一些冷。」
阿飛不解問道:「從雪裡挖出來?」
姜希夷點頭道:「你沒有聽錯,我將劍和酒放在一起,埋在地下,埋在雪裡,所以酒有劍氣。你以後就用這柄劍跟我學劍吧。」
阿飛渾身都在發抖,這一次卻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激動,是因為高興,他聲音有些顫抖著,緩緩說道:「謝謝。」
其實他早就準備了很多感謝,可是到了這日的時候,能說出來的就只有「謝謝」兩字,然後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不過也不必多說些什麼,因為對於姜希夷來說,無論說得再怎麼多,再如何天花亂墜,也比不上這兩個字來的真誠,令人感動。
姜希夷看著他,凝視著他的眼睛,過了很久,長長嘆出一口氣,問道:「你已經決定以後要入江湖了嗎?」
阿飛點點頭,堅定道:「我早就下了決定。」
姜希夷緩緩道:「既然如此,我有一句話希望你好好記住,如果記不住的話,就不要來跟我學劍了。」
阿飛道:「你說。」
姜希夷道:「只要你做了江湖人,就永遠都是江湖人,手上只要染上了鮮血,就永遠也擦不掉抹不去,如果有一天你要放下劍,那就是你死的時候,所以只要你還身在江湖中,就無論如何都不要放下劍,這是一個劍客的宿命,你記住了嗎?」
阿飛道:「我記住了。」
他只是記住了姜希夷的話,現在卻不能明白,以後他就懂得了,姜希夷告訴他的確實是一個很有用的道理。
因為劍客一旦放下了劍,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所以只要握起了劍,就絕不能放下劍。
阿飛的手緊緊握上了劍柄,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一種說不出的奇異感覺爬上了他的皮膚。
劍是冰涼的,但是他的心卻如同一盆火一樣火熱,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