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第一百零八章 番外一 前世
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
這是維時公子在我家公子墓前說的第一句話。
我叫浮生,是個靈獸,從公子召喚而來。
我到公子身邊的時候,公子和那位維時公子已相識很久了。
聽白七悠那個混蛋說,公子和宿維時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據說是因為小時候宿維時不小心害我家公子遇過險,所以他心有愧疚、便總是忍不住對我家公子好些。
確實,宿維時對我家公子,特別好。
他們倆幼時相識,離別時宿維時把自己家最重要的玉佩共生珏都送給了我家公子,後來更是冒著被自己父親打死的危險入了秋寧劍谷。
再然後,他就成了我家公子的師兄。
聽紅袖姐姐說,當時他們都沒敢相信,這個看上去呆傻頑劣的公子哥能扛過祈寧谷主的試煉,還真的入了谷。
宿維時的師父是我家公子的三師叔,名字是蘇影,是個看上去比宿維時還要呆呆傻傻的人。這人平日里總是望著一處一動不動地發獃,像是神魂出竅了一般,後來聽紅袖姐姐解釋了我才知道——原來他這是在思索劍法呢!
蘇影不聰明,但他很勤奮。
宿維時很勤奮,而且也很勤奮。
說實話,宿維時是我遇到過的,除了我家公子以外最聰明的一個人了!
也許因為宿維時太聰明,也或者因為公子總是和他一起商量谷中之事。所以谷主總是有些猶豫的樣子,似乎不知道該將誰立為下任谷主才好。
說實話,谷主這樣子真令人討厭!好擔心宿維時會因為這種事情跟公子生出嫌隙。
不過還好,這兩個人似乎都不是很在乎這種事情的樣子。
他們還是如最初那般相信著彼此。
你問我怎麼知道的?
我與公子心意相通,自然知道了。
至於宿維時嘛......看他的眼神啊,這個世上,不會有再比他望著公子時的那雙眸子更溫柔的眼睛了。
後來,試劍大會。
谷主讓公子和宿維時一同去了。原本大家都以為大師兄舒明決會去的來著,但似乎只能去兩個人,便讓他留在谷內了。
我當然是對此喜聞樂見的,可卻不知後來生出的那許多的變故。
那個神經病杜蕭禾居然給所有人下了毒,而且毒還是在他與宿維時比試之時發作的!他似乎是想嫁禍公子,因為如果大家都中毒死了,只有公子沒死,那兇手可不就是公子了?
可我家公子是什麼人,自然早早就發現了!不僅事先將自己無毒的那份早飯跟杜蕭禾那份有毒的換了個個,還早早與宿維時制定好了計劃——
到時候,宿維時上去比劍,等到杜蕭禾內力收不住、刺向宿維時的時候,我家公子上去擋一下。
這樣不僅能讓外人覺得我秋寧劍谷雖然少谷主之位懸而未決,但是內部卻很和諧,可以杜絕某些人不該有的心思。同時呢,也能讓谷主放心些,不要老是妄想著我家公子會和宿維時自相殘殺。
可是計劃很好,實行起來的時候卻並未完全如公子所料。
那把本該插/進公子胸膛的劍,卻染上了宿維時的血。
我為了護著公子,一直隱於公子身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公子撲上去的那一瞬,宿維時驟然縮緊了的瞳孔。
然後,這個人,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忘了所有計劃、像是個傻子一樣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反而替他擋劍將撲過來的公子抱進了懷裡。
我第一次看到公子那麼驚訝,也第一次因同感而感受到公子心中有如此劇烈的波動。
我聽見公子不可置信地脫口而出道了句:「你做什麼?」
為什麼不按計劃來?
那個人,明明已因毒發和中劍失去了全部力氣,可聽到公子在問他話,卻還是強撐著模模糊糊地答了句:「怕你疼。」
其實那個時候我好想問,那你就不會疼嗎?
後來我發現,這個人,或許真的是不怕疼的。
或者說,跟公子有關的事情,他都不怕疼。
試劍大會上的風波算是告了一段落,宋甜兒也按照公子的囑託裝成神醫傳人給大家解了毒。
可宿維時卻因為受傷加毒發,昏睡了足足三日才醒來。
他睡了三日,公子便陪了他三日。
最後宿維時醒來的時候,整個人蒼白的嚇人,可他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對公子說的——
「阿雲,嘴唇怎麼這麼干,是不是渴了,怎麼不喝水?」
我覺得白七悠有句話說的沒錯,這個宿維時,是個傻子。
後來司緣節上,大家放花燈祈願。
公子不知道為什麼,鬼使神差地挑下了宿維時的那盞花燈。
對方顯然十分確信這花燈最後會落到我家公子手上,因為這願望的指代性強極了,他說——
「我以後,可不可以叫你隨雲?」
因為他是公子的師兄,所以一直是叫阿雲或是雲師弟的。
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要該稱呼,公子也很疑惑,他卻笑了笑解釋道:「因為這就是我的願望。要是你能永遠隨風憑雲,這麼自由自在的就好了。」
這樣簡單的夢想,公子沒理由不成全他。
試劍大會之後,似乎一切都恢復了正軌。
可宿維時卻不知道我家公子的另一重身份,更不知道我家公子的另一重身份此時受了重傷。
因為公子的師父梁則誤接了殺死公子另一重身份的委託,導致我家公子受了劍傷。我本以為我家公子會死在那裡,好在那個沒什麼存在感的楚留香卻在這時突然跑出來、救了公子。
說來這個楚留香也很是奇怪,他對我家公子原隨雲這重身份雖然也好,卻只是普通的好,可他對「唐原」那重身份卻格外的好!實在令我費解極了。
我不解地跑去問白七悠,那貨卻高冷地回了我一句「哼」!
......你哼什麼啊!我還不稀罕問你呢!
雖然多有疑惑,可不知道也沒什麼大不了。
何況此後一切都開始向好的方向發展了!
因為宿維時的故意退讓,再加上婆娑玉之時、為權益之計,谷主將少谷主的牌子給了公子,這谷主之位便算是定下來了。
後來谷主越來越偏向於公子,谷中的勢力也都交到了公子身上。
江南千杯客那邊在紅袖姐姐和顧惜朝的料理下,也發展得越來越好。
一切似乎都很好。
直到公子接了那個去殺齊英的委託。
看到安寧那個小丫頭跪在地上求自己,公子的心有一瞬間劇烈地動搖著。
他以前是不會動搖的。
但是現在不知為什麼,卻似乎越來越容易心軟了。
不過公子的心軟並不會影響他的理智,他最後還是利落地殺了齊英。
可偏偏這樣看上去簡單的任務,卻帶來了不可挽回的後果。
彼時,公子為了探尋事實真相,決定再次返回安寧的住處。
本來若是往時,本應是宿維時跟著一起去的。
可他卻沒有。
楚裕失蹤以後,雖然公子知道楚裕沒死,可卻時常擔憂挂念得很。
宿維時自然是知道的,而且他不會只是旁觀著。
自他離開宿家以後,靈器陣的修行卻並沒有落下太多,只不過他卻把學習靈器陣的大部分重點都放在如何讓公子開心上了。
上次失蹤了許久為公子搞了個「鈴鐺陣」,這次為了讓公子開心,更是異想天開地想要讓四陸之花在一處盛開。
這種事情,史上從沒有人做到過,他卻偏偏要去做。
可他卻沒有想到,他明明是要討這個人歡心才暫時離開的,卻反而因此永遠地失去了這個人。
後來我常常在想,如果當時跟著公子去的是宿維時,會不會一起就不一樣了。
畢竟那個傻子,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公子受一點點傷的。
可這世上偏偏沒有如果。
公子被不明身份的人偷襲,中毒后受盡折磨。
他本撐不了多久,可卻一直撐著。
誰都知道他在等誰。
直到最後一天,公子再也撐不住了,一直比誰都強大的公子,第一次那麼脆弱。
他對守在自己床前的香帥道:「其實......死了也好。楚留香,我真的好疼。」
可公子明明不怕疼的。
他征戰江南,受過那麼多傷,他明明不怕。
他怕的明明不是這個,他只是怕再也見不到那個人。
最後的最後,公子留給這世間的最後一句話是——
「維時的鈴鐺陣......真好聽啊......可惜,我再也聽不到了......」
快馬加鞭,踉蹌著趕來的宿維時,只看到了公子已冷掉的屍身。
他跪倒在公子床邊,整個人沉默得嚇人。
楚留香看著他這個樣子,眸子里也是掩不住的哀戚,他哽咽了許久,才將要說的話道出口:「你沒回來的時候,雲兒說他要我告訴你,他看見引歸花變紅了。他說他害怕。」
這話聽起來像是胡話一樣,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公子是可以看見的。
一個盲人,卻說自己看見了變紅的引歸花。
可笑極了。
但是宿維時卻沒有絲毫懷疑,他輕輕抬手附在了公子已緊閉的雙眸上,像是哄孩子一般溫柔地道:「別怕。我陪著你呢,我永遠陪著你。」
我以為,宿維時會跟著公子死掉。
可是他沒有。雖然他的心好像確實已經死掉了。
這個人原本不是現在這樣的,他雖然話少,可是總是一副獃獃的樣子,用紅袖姐姐的話形容,就是「呆萌」。
可是現在他卻變了,變得像是個被刀鋒剃盡了骨肉的鬼神,冰冷得滲人。
偶爾與他對視的人,都要被他那雙寒涼的眸子激得一個愣神,敢和他說話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除了那個雀疏閣的秋長容。
在公子死後不久,這個人便突然出現在了秋寧劍谷,還給宿維時帶來了一個不算希望的希望——
他說,公子是可以復活的!
這怎麼可能?
每個人聽到這個說法心中都是懷疑勝過希望,可待聽過「復活」的代價后,心中便連一點希望都不剩了。
「如果讓你殺戮眾生,放棄所有良善,去統一整個武林。」
「如果讓你犧牲一切換他回到最初之時,可他卻永遠不會想起你的好,也再不會愛上你。」
「他身邊的人都會不自覺地幫他度過命中的那一劫,可待他徹底安全之後,你卻會死。」
「——如果讓你付出這許多代價,你願意嗎?」
我被秋長鳶抱在懷裡,聽她的哥哥在我家公子的墳前問宿維時。
我聽見宿維時的回答乾脆利落、毫不遲疑——
「當然願意,甘之如飴。」
之後的事情,我便不大清楚了。
公子死後,卡牌系統也像是被人遺忘了一般,我也懶得再變回人形,便由秋長鳶抱回了雀疏閣。
又過了很多年,連一直照顧著我的秋長鳶都已變老了,我又一次看到了白七悠。
故友相見,欣喜非常。談了許多往事後,我問他,維時公子怎樣了?
白七悠那張一向冰冷的臉上竟難得露出了一副同情的樣子,他深深嘆了口氣:「還在吹那首曲子。」
那首悼亡曲。
他會的唯一一首曲子。
吹了整整二十年。
集齊四塊玉佩。
統一江湖。
放棄自己的生命。
放棄相愛的權利。
這些事情本沒有人會去做,也沒有人做到的。
但那個人做到了。
他每一樣都做到了。
再再後來,我好像睡著了。
似乎,大家都睡著了。
再醒來時,我借著公子的眼,「看」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提了一把銀月彎弓,長得極好,只是眸子冷得不像是個活人。
我看見他深深望著公子,眉目像是瞬間便被點亮了一般。
我聽見他聲線冰冷,卻隱含溫柔地對公子說——
「阿雲,好久不見,你......有沒有想我啊?」
我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一樣。
可是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罷了,肯定不是什麼重要的人。
忘就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