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覲見
這一夜京城的權貴們沒幾個能睡好覺的,消息接二連三地傳來,就像剛入冬的風一樣,一陣冷一陣暖,捉摸不定。
太尉府的管家耿常寧一陣陣地往書房裡跑。
「侯爺,夏侯淳回京了,一個人,十七皇子依舊沒找到。」
「侯爺,夏侯淳出城了,正往西郊去。」
「侯爺,夏侯淳將一個女人帶回宮了。」
「侯爺……」
陸離抬手止住了最後一個消息,沉重的鐘聲一陣接一陣,清楚明白地告知著皇帝的死訊。
年輕的太尉面沉如水,吩咐道:「把朝服取來。」
貼身的小廝微塵將早已備好的朝服給他換上,陸離習慣地撫了一下襟口,道:「將那大氅拿來。」
「是。」微塵又將那御賜的玄鶴大氅取來,為他披上,陸離腳步如風地往外走,跨上獅子驄就往禁宮飛馳而去。經過崇安門時,恰逢羽林軍在檢查魚符,陸離看也不看,徑自越過。
轎子里的人便不忿地哼了一聲,陰著臉暗道:且看將來鹿死誰手,誰笑到最後。
陸離身為掌握天下兵馬大權的太尉,有在禁宮馳馬的特權,比任何人都早到紫宸殿。他勒住韁繩翻身下馬,抬眼便看到紫宸殿已換上了黑白兩色的布幡,凄涼的哭聲從殿里傳來,應是所有後宮嬪妃都在哭喪。
他快步走上台階,眨眼間便到了大殿門口,對哀哭嚎哭一片的女人們一點興趣也沒有,只問道:「祿升呢?」
殿里亂成一團,全都是哭泣的女人,竟是誰也不理。
陸離不耐煩起來,剛好一個纖瘦的身影低著頭從寢殿里走出來,陸離只當是管事的大宮女,拉住了便問道:「祿升……」
那人彷彿見了鬼一樣的抖了起來,驀地抬頭,於是陸離也被那張臉弄得沒了聲音。
千萬風聲、哭聲、腳步聲都遠去了,兩人眼裡都只有彼此,心裡都在說——
她(他)怎麼在這裡?
哦,皇帝死了。
這麼一想就水到渠成了。
陸離先回過神來,抓著她的肩膀便將她往地上按,冷聲道:「跪下,好好哭。」
謝凝吃不住他的力氣,膝蓋都彎了,悶哼一聲便當真要跪下。
忽然一柄帶鞘的陌刀斜地里冒出來,恰好墊在她的膝蓋上,將她往上一托。謝凝剛剛站起,那陌刀便「嗆」的一聲出鞘,劃出一道森冷的光,直劈陸離。陸離恰好走神,反應慢了些,不得不後退一步,沉下臉喝道:「夏侯淳,你敢在先帝靈前動刀?!」
夏侯淳不避不讓,擋在謝凝面前,聲音如刀光一般冷。「陸太尉,你敢對聖上無禮?」
陸離差點沒反應過來:「聖上?」
謝凝這才將一顆心從酸甜苦辣鹹的佐料鋪里拎出來,換上青燈下抄道經的古井心,道:「夏侯將軍,把刀收起來吧,先帝靈前,不得如此。」
夏侯淳便將陌刀還鞘,恭聲道:「末將遵旨。」
最後兩個字輕輕巧巧,卻將整個紫宸殿的聲音都壓下去了,滿大殿跪著的宮女嬪妃,大殿外跪著的文武百官,面前站著的太尉陸離,全都在想一個念頭:
遵旨?遵誰的旨?
「咳……」寂靜如死里,謝凝輕輕地咳了一聲,柔聲道:「祿升呢?」
「奴才在。」戴孝的祿升從人群里走了出來,躬身道。
謝凝走向大殿門口,道:「去把詔書讀了吧。」
「奴才遵旨。」祿升將手上一直捧著的錦盒雙手奉上,在紫宸殿前高聲道:「先帝遺詔——」
大殿外跪著的文武百官們面面相覷,夏侯淳回到自己上朝時該站的位置,俯首跪下。
謝凝的目光輕輕掃過群臣,輕聲問道:「祿升,永定侯不必跪拜,是么?」
這話問得小心翼翼,宛如一個徵詢繡花樣子好不好看的閨閣少女,陸離卻心中一震,回到百官之首的位置,遠遠地看了她一眼,撩袍跪下。
想不到他也有跪她的一天。
祿升便將那冗長又費解的遺詔讀了一遍,總結而言就是一句話:隆昌帝臨死前將皇位傳與九公主謝凝。
「這不可能!」遺詔一讀完,一個中年人先炸了,他騰地一下站起來,大聲道:「先帝怎麼會將皇位傳給一個女子?簡直荒謬!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謝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遲疑地問道:「這位是……」
「岑西王謝池!」
謝凝依舊不懂,只順著他的話道:「王爺以為,為何不可呢?」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謝池梗著脖子吼道。當著文武百官的面,他當然不能說這皇位本該是他坐的,按照親疏順序,他就是跟隆昌帝血脈最近的人!
「可是……」謝凝遲疑地說,「先帝確實寫下了傳位詔書,也將傳國玉璽給我了呀,難道岑西王有另一份詔書么?」
說著便將手裡的玉璽亮了出來。
謝池漲紅了臉,簡直要氣死了,一肚子話憋在心裡里,只能吼出一句。「你一個女人,能當什麼皇帝?回去繡花盪鞦韆吧!」
這話說得忒大逆不道了,夏侯淳與祿升同時喝道:「放肆!」
謝凝沒反駁也沒生氣,只是衣袖拭淚,哽咽道:「我也自知無才無德,不堪重任,奈何先帝遺詔在此,只能勉力而勝之。一介女流,不懂朝政,將來還要諸位愛卿多多扶持。」
一句話說出來,幾個手握重權的大臣心中都盪了一下,幾乎同時出列道:「臣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陸離,高崇禕,江自流,你們三個……!」謝池氣得說不出話來。
這種人也想摸一下那玉璽。三個人心中同時想,長須斑駁的紫袍官員拱手道:「聖上,岑西王御前無狀,論律當斬!」
「臣附議。」另一個紅袍官員出列道,「聖上方才登基,若不處置岑西王,將來如何君臨天下!」
「這……」謝凝一臉的不知所措,下意識地望向唯一熟悉的人。
陸離淡淡道:「請聖上下旨,臣替聖上將此大逆不道之人立斬到場!」
「不,不!」謝凝幾乎跳起來,她慌亂地咬了咬嘴唇,道:「他……岑西王也不是故意的,懷疑……那個,會懷疑也是人之常情嘛,不過、不過也不能放過,那個……」
她著實不懂怎麼處置,又一次看向陸離。
「聖上宅心仁厚,體恤臣下,實乃萬民之福。」陸離響亮地拍了個馬屁,「國喪當前,不宜見血,聖上不如將岑西王打入天牢,容后發落。」
「對對對,打入天牢,容后發落。」謝凝鬆了口氣,連連點頭。
夏侯淳使了個眼色,一隊羽林軍便將岑西王拖走了,那岑西王兀自掙扎不休,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這是怎麼了……謝凝納悶,隨即拋在一旁,又拭淚道:「諸位,我今晚才從山中回宮,於諸事一概不懂……」
她說著便頓了頓。
祿升立刻接話道:「聖上,萬事自有諸位大人料理,您……您節哀啊。」
「嗯,那諸多事務就交給諸位愛卿了。」謝凝嗚咽地哭著,拭了一回淚,竟轉身回到大殿里,跪在隆昌帝的靈前,開始守靈哭泣了。
大殿外的群臣面面相覷,北風一陣緊過一陣,今冬的第一場雪就這麼下來了。無數的心思就像這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了滿地。
心思若是有形有質,都能將謝凝封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