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偷吃
少初八年三月,文池沈家。
春寒料峭,乍暖還寒。
午後,一陣風起,窗欞上的油紙嘩嘩作響。
沈月然嘟囔了一句什麼,不悅地翻了個身,繼續睡去。
又一陣風起,窗欞上的油紙被吹得撕開了一個口子,撕開的一角隨著風勢,發出撲啦啦的聲響。
她終於再也睡不著,懶懶地從棉被中探出頭來,睜開惺忪的眼睛。
日頭微斜,陽光正好,未時(下午一點)了呵。
她隨意地扒了扒頭髮,趿拉著布鞋,從桌几里拿出一疊油紙和一把剪刀。
打個哈欠,神情懈怠,手隨心動,紙隨手動,不一會兒,兩隻玩鬧嬉笑的小兔子躍然紙上。
「這是什麼?」叢浩打開錢包,發現錢包里的相片夾里多出一張剪紙。
「笨。」元小諾嗔怪地說:「這是我和你啊。怎麼樣?剪得好不好?我學了一個多月呢,手指頭都被戳破七八次。」
叢浩笑了,笑得比春天裡的日頭還溫暖。
他拉過小諾,重重地在她左臉頰上親了一口。
「好,我喜歡,就像小諾你一樣,沒什麼用,可是很可愛,哈哈。」
「討厭!什麼話?」
「哈哈……」
沈月然看著剪紙怔怔出神。
片刻,她拿起剪刀將兔子剪了個七零八落,然後攥進手心搓成一團兒,狠狠地丟進字紙簍。
她心靈手巧,她溫柔賢惠,她孝敬公婆,可是有什麼用?
到頭來自己的男人不還是跟別的女人跑了?
她長出一口氣,重新拿起剪刀,三下兩下,剪出一個似圓非圓、似方非方的補丁來。
這一次,她滿意地拿起補丁,貼到窗紙的口子上去。
五年了,她已經基本適應了這裡的生活。
西北地區歷來是苦寒之地,風沙大,雨水少,氣候乾燥,物種匱乏,當地居民飲食以麵食為主,衣料以粗麻為主。文池小縣,得天獨厚,三面環水,一面臨沙,成為古往今來貿易通行、差旅休行的必經之處。正是因為這種特殊的地理條件,太祖登基伊始,就重兵修葺文池驛站,並派出軍隊駐守水泊。所以,文池普通百姓的生計大都與驛站有關,做些來往差旅的小買賣——
呃,文池的生活和她有什麼關係?
她這五年來過得渾渾噩噩,外出的次數屈指可數,唯一的愛好就是盯著日頭髮呆,或者盯著月兒嘆息,所以,她生活在哪裡有什麼關係?
五年前,她擲簪立誓,吳兆容將沈家鬧了個天翻地覆,白天罵,晚上哭,家裡值點錢的家當全給砸了。沈家父子又找來幾個媒人,無奈她一口咬定,嫁過去后就是什麼也不做,還整日里蓬頭垢面,對媒人屢出惡言。不久,她尖酸、潑辣的惡名就遠揚了。
人口稀少,朝廷提倡早婚,有些個既勤快又年輕的女子還找不著婆家,何況她這個不幹活的?時間久了,年復一年,她成了文池縣內有名的老姑娘。
衙門的罰款再也拖不下去。沈明功不知從哪裡弄來二百兩白銀,一百兩繳了罰款,一百兩給了吳兆容。明著說是賠償玉簪,大家心知肚明。沈明功是想借這百兩白銀告訴吳兆容,沈月然的親事到此為止,她往後再鬧再罵也無濟於事,他這個做爹爹的都不再強求,她這個做嫂嫂的還有什麼可說?
吳兆容拿了銀子,自然就閉了嘴。她哭也好,鬧也好,不過就是為了能夠撈到小姑子的聘禮。如今,銀子到手,甭管是誰給的,才不管小姑子的死活呢。而且,一向拮据的公公居然不聲不響地拿出二百兩白銀,這可比小姑子的不嫁誓言更令她意外——不對,應該是驚喜。
除了這二百兩,還有沒有?還有多少?藏在哪裡?
她存了這份心思,自然也就不再明著找沈月然的茬兒,一家人總算風平浪靜。
沈家是安靜了,外面的風言風語可從來沒有停歇過。
「老姑娘」、「拖油瓶」……
沈月然就是不怎麼出門,這些字眼也從未間斷地出現在她的耳朵里。
她每每聽到,嗤之以鼻。
不過才雙十齣頭,哪裡老了——
她咂巴兩下嘴唇,感到幾分飢餓,將油紙和剪刀放回原處,關好門窗后,向廚房走去。
尚未走近,就聞到一股誘人的稻米清香。
又在偷吃!
她皺了皺眉。
抬腳推門,果不其然,吳兆容正捧著一碗長粒米大快朵頤。
偷吃者不驚不慌,只抬了抬眼皮,口中不停。
沈月然更是無動於衷,對她的偷吃更是視而不見。
沈家父子白天外出勞作,平時都是她姑嫂二人在家,所以,二人的一舉一動全瞞不過對方的眼睛。
第一次發現吳兆容偷吃還是在四年前。
那一次,吳兆容紅了臉,捧著飯碗怔在半空中,半天說不出話來。
其實,她根本不想看到這一幕。
沈明功既然把銀子給了她,她想怎麼花是她的事,她才犯不著無事生非。
就在她打算假裝沒有看見,轉身離開時,吳兆容把碗摔在地上,張牙舞爪地撲上來抓她的頭髮。
「死丫頭,想去告狀是不是?我吃碗米飯怎麼了,我吳兆容吃碗米飯怎麼了?!」
「若不是你這個老姑娘嫁不出去,我怎麼會落魄到吃口米飯還得躲起來吃?」
「我吃口米飯怎麼了?」
沈月然冷哼一聲,輕鬆地躲過吳兆容的攻擊,三下五下,反手一抓,將吳兆容的兩隻胳膊緊緊縛於背後。
「喛喲。」吳兆容痛苦地大叫。
她雙手鬆開,順勢一推,吳兆容借著慣力撲倒在地,爬不起來。
「第一,我沒有想去告狀。第二,你吃碗米飯不怎麼了。第三,今天這一摔不是因為你偷吃,而是因為你惡人先告狀。只要你覺得心安理得,以後愛怎麼吃怎麼吃,我管不著,看見了也當沒看見。但是,如果你想借著這碗米飯在沈家興風作浪,無事生非,別怪我不客氣。」
說完,她揚頭離開,只留下吳兆容齜牙咧嘴,「死丫頭」、「死丫頭」地罵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