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神童(2)
陳洪綬聽了洪承畯的話不由得仰頭大笑起來,又說道:「彥灝兄自謙了,別的不說,單是彥灝兄這字,就可傳於後世而不朽了。小哥,你說可是?」
鄭森自然知道花花轎子人人抬的道理,便說道:「小子雖然識字不多,讀的書少,但看洪先生的字,雖然是一個都不認識,卻覺得極為好看。」
洪承畯聽了,也不禁露出了笑容。如果是換個連他寫的什麼都不認得的成年人來這麼說,洪承畯多半是要鄙視人家面諛無恥了。但是孩子斷然不會這些,他們口中的稱讚自然是發自至誠,所以洪承畯聽了,卻反而很高興。但卻又笑著對陳洪綬說:「章侯兄的畫遠過我的字,章侯兄這樣說,莫不是說自家的畫也必能傳後世而不朽。」
「我的畫自然能傳後世不朽,此豈有疑哉。」陳洪綬卻也不謙讓,直接就認了,「若我畫的不好,彥灝兄豈肯讓我畫這承給令堂的畫,那豈不是不孝了。」
「家母信佛,一直想到開元寺禮佛,只是身體不好,出不得門。如今有這畫,卻也能藉此一睹,慰其心懷。真是要感謝章侯兄了。」洪承畯拱手道。
「你這人,就是凡禮太多,好不爽氣。」陳洪綬笑道,卻又突然轉過頭來,問鄭森道:「小哥,你父親信佛,你可信佛?」
鄭森低頭想了想,回答說:「信,也不信。有些信,有些不信。」
這個回答顯然又一次出乎了兩人的預料。兩人相互對視了一眼,陳洪綬便又問道:「你卻說說,哪些信,哪些不信?」
「我信『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信佛陀肝腦塗地布施眾生,卻不信世外有靈山凈土,有阿鼻地獄,不信什麼今生來世善惡果報。」鄭森回答說,聲音雖然稚嫩,卻自有一種鏗鏘之氣。
「這裡面又有什麼道理?小哥可能講講?而且,若是不信因果報應,那豈不是可以無所不為了?」洪承畯問道。
不信因果報應,也不會無所不為。這樣的道理洪承畯和陳洪綬自然是知道,如今這樣問,其實也是有考校的意思在裡面了。
鄭森肅然道:「我看《論語》上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又說『為仁由己,豈由人乎哉』。又讀《三字經》,見到上面說『人之初,性本善』,可知仁德之心,是人本來就有的,不是外來的。所以『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然是不錯的,是要信的。至於因果報應什麼的,志士仁人,殺身成仁捨身取義,又哪裡是為了後來福報?若是為了後來福報,則志士仁人和商賈之流又有何區別?」
這一問,問得兩人都是一震,再往鄭森臉上看去,只見陽光穿過旁邊高大的皂角樹的枝葉,正照耀著他的小臉,泛起一層微微的光暈。
鄭森卻繼續講道:「陸放翁《示兒》詩曰:『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由此看來,放翁應該是不信死後有靈的了,但忠於君國之心,雖死不變。這便是真正的忠臣義士。我又看《孟子》,上面說『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所以仁德之心本來就是高於生死禍福的,割肉斷首布施眾生,本我所願,又何必要什麼因果報應?且君子慎獨,為的是不自欺,卻不是因為有神佛盯著,若是不好,便要下地獄。所以,我何必要信因果報應之類?」
「若是依小友之說,佛陀又為何要講這些因果報應之類?」陳洪綬不知不覺中改變了對鄭森的稱呼,竟好像是真的將他當成了可以砥礪道德學業的朋友了。
「我在日本時,聽一和尚講《金剛經》,言須菩提長老問佛陀曰:『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褥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應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佛陀答曰:『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褥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應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當時我不懂,便問和尚:『佛陀說了不和沒說一樣嗎?』那和尚告訴我說,須菩提長老,問這話時,滿心皆是眾生,無有一絲一毫私慾,是以此時須菩提長老已住,已降伏其心。所以佛陀告之曰:『應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此第一義也。若得此義,便真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也便是禪宗的頓悟。只是世人不是個個都有如此悟性,佛陀只能以第二義廣為教導,使眾生離惡。所以佛陀要講地獄凈土。況且佛不誑語,地獄凈土也是有的。志士仁人,若孔子『飯疏食,飲水,樂亦在其中』,顏回『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豈不是身處凈土?相反,秦檜夢王氏披枷帶鎖對泣曰:『東窗事發矣!』雖身居高位,錦衣玉食,然思慮難定,夢魂不寧,食不甘味,睡不安席,此豈非身落地獄?是以佛陀乃有因果之說。」
這話說完,洪承畯和陳洪綬都愣住了,過了半天,陳洪綬才問道:「小友今年幾歲了?卻讀了多少書?」
「小子今年8歲了,七歲前一直在日本。」鄭森低頭回答說,他知道,自己好像一不小心表現得過頭了一點,趕忙想些話來彌補,「日本書少,《四書》都難得找到全的。全靠母親大人幫著小子四處借閱。日本人珍愛這些書籍,斷斷是不準小子借回去看的,小子只能在別人家裡看看,又加上時不時的,主人出門了,或是其他,就沒得可看了,所以這《四書》小子也只是片段的看過一些,很是零散。最近回了中國,才得以將那些東西連起來。只是小子愚笨,在心裡,這些東西卻還是連不起來。」
洪承畯聽了,不由苦笑道:「你這樣若是算愚笨,卻讓我們去街市上買根繩子回去上吊?你自己借閱四書,而能有這等見識,這真是……章侯兄,古人云有生而知之者,我今天才算是信了。」
鄭森正想要在謙虛兩句,卻有一個僕役遠遠地跑過來道:「大少爺,老爺在找你。」鄭森聽了,忙向兩人告辭,兩人都道:「汝父有喚,你快快去吧。」鄭森便跟著那僕役走了。
鄭森走後,洪承畯看畫上的墨跡都已經干透了,便讓書童將這畫收了起來,然後帶著陳洪綬一邊在這寺廟裡信步遊覽,一邊談論著突然冒出來的這個神童。
「真沒想到彥灝兄的鄉里,還有這樣的孩子。此子非池中物,將來揚名聲顯父母自不待言,怕是我大明百姓都能得其恩澤了。」陳洪綬笑道,顯然遇到鄭森的事情讓他心情很好。
「說要澤及萬民,卻還早了點,不過此子確實不凡,若是上天不使夭折,我大明又當多一大儒卻是真的。」洪承畯也笑著回答說。
陳洪綬點點頭,突然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忍不住哈哈的笑了起來。洪承畯忙問道:「章侯兄笑什麼?」
「我……我……」陳洪綬居然越笑越厲害了,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回答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好玩的事情。老實說,這小友如今的道德見識,大多數進了學,帶了頭巾的都比不了。卻不知他的蒙師,在教他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怕是不知道誰更像是老師一點。」
說到這裡,陳洪綬又忍不住笑起來了。
「你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洪承畯道,「前些天我聽說本郡出了個神童,幾個月里,他父親給他請了好幾個蒙師,其中甚至包括一些生員。但這些老師沒幾天就一個個宣稱自己才識不足,不敢當這神童的老師,一個個自己辭了館。當時我聽到這消息的時候,還以為是出了個既頑皮又有些小聰明,愛挑老師刺的小孩子。今日想來,這傳說里的神童說的大概就是鄭森小友了。這鄭小友倒是絕對不會對蒙師無禮的,只是,當他的蒙師,卻著實不是隨便挑個秀才就能當的。便是你我,恐怕都會有點麻爪子。」
「鄭森小友其實已經不需要蒙師了,他需要的是一個傳道受業的老師。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本來是人生一大樂事。只是這天下英才豈是好教育的,若是自己德行學問不夠,將人家教壞了,心裡豈不愧疚。換了我,怕也是要辭館的。只不過,若是沒個大儒指導,單靠鄭森小友自學,怕也是耽誤了他。可惜他還是太小了點,若是再年長几歲,進了學,我倒是願意引他去見見恩師。」陳洪綬這時候也不笑了,而是正色這樣說。
兩人這樣說著,穿過了一扇院門,卻見院子里滿院的硃砂梅正開得盛,幽香撲鼻,令人精神一振。
「這空明和尚,倒是藏著這樣好的梅花!卻不早叫我來看,真不是個好和尚!」洪承畯笑罵道。
隨著這一句話,梅花樹後面卻突然冒出了一個和尚,那和尚雙手合十微微一笑向兩人施禮道:「施主人後說短長,卻也不是君子之風。」卻正是空明和尚。
洪承畯和空明和尚是老朋友了,自然不把這放在心上,兩人哈哈一笑,洪承畯便向空明介紹了陳洪綬,三個人便談了起來。談了幾句,洪承畯發現空明和尚似乎心裡有事,便問道:「和尚,你可是有什麼事情,不如說出來,我幫你想想。」
空明和尚聽了一笑說:「也沒啥,不過本寺有一位大施主托我幫他兒子找個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