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幕
會議室里燈光明亮,編輯部的成員個個神色緊繃。
以前宮玟華是社長的時候,每次開會的排位坐法是有講究的。洛薔和談若莉分坐左右兩側,各佔山頭。她們倆雖然都是宮玟華的心腹,但到底親疏有別,私下裡也是明爭暗鬥。
此刻言陌生坐在寬敞柔軟的老闆椅上,置身於一群紅粉胭脂中間,讓原籽溫產生瞬間的錯覺——好像君王與後宮三千佳麗。
會議剛開始幾分鐘,廣告部的主管也加了進來。
沈良接到廣告商的電話,亦是終止合約的決定。一本時尚雜誌有六成內容是廣告,廣告的收益決定了最終的盈利。此刻他們擅自撤出,全盤打亂下一期《Evangel》的預算和費用,導致所有工作都陷入癱瘓狀態。
言陌生平靜而專註地聽著眾人的彙報,不為所動。
「社長,您看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洛薔試探性地問。
所有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集中到言陌生身上,都想聽聽這位新社長有什麼逆轉乾坤的真知灼見。
誰知他只有四個字,「一切如常。」
言陌生在滿室詫異的眼神中,緩緩將手放在會議桌上。他的語音不高,卻彷彿是敲在心頭的鼓點。
他說:「我召開這個會議,就是想告訴大家,不要被任何傳言和變動所影響。國內的時尚資源是相對比較有限,但並不是只有眼下這些。你們每個人手裡應該都有品牌商和廣告客戶的聯繫方式,一個拒絕合作,就再試第二個,我不相信憑藉《Evangel》這麼多年的人脈和口碑,會被網路流言輕而易舉地擊潰。越是這種時候,我們越要冷靜地把握自己的方向,不因滋擾而恐慌。」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似乎是在回味他話里的深層含義。
整間《Evangel》都拭目以待,言陌生會如何解決當下困境。可他反倒將燙手山芋扔了回來,讓眾人自己去挖掘和尋找新的合作關係。
「可是社長……」
洛薔剛開口,言陌生就截住她,「下午我會去上海參加一個新品化妝品的發布會,這兩天的工作就交給洛總編來負責。」
所有人又是一驚,都這個時候了,他還有心情去參加什麼發布會。
難道是去搬救兵?
離開會議室的時候,言陌生又交代洛薔幾句,讓她給剛才受傷的保安報工傷。然後他說:「我要帶兩個同事一起去,莫喬和原籽溫。」
原籽溫霍然抬頭,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一個助理編輯,居然有資格陪著社長微服出巡?
洛薔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原籽溫,微笑著說:「沈副編離職了,Joe確實需要一個新的幫手。」
這句話被擦肩而過的談若莉聽到,原籽溫看見她蜜色的嘴唇輕輕上揚,也不知是在嘲弄誰。
整個《Evangel》都知道,談若莉和莫喬關係不合。
談若莉身為宮玟華的嫡系,在雜誌社裡一向是呼風喚雨,可偏偏莫喬就不給她這個面子。嚴格來說,莫喬並不是洛薔的人,她只忠於自己。就像一隻伸著頎長脖頸的丹頂鶴,棲息在散發著霧氣的湖水中孤芳自賞。
這種輕慢的姿態,讓談若莉非常不爽。
談若莉推開洗手間的門,看到莫喬正站在鏡子前補妝,便徑直走到她身邊,露齒一笑,「我一直以為你這個人很清高,不想站隊的速度倒是挺快。」
言陌生這次去上海參加活動,指名道姓讓莫喬陪同,似乎在暗示已經將她收為己用。對於這位新社長的到來,《Evangel》絕大部分員工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觀望態度——沒人知道他的位子究竟能坐多久。
莫喬早已習慣她的冷嘲熱諷,透過光潔的鏡面,她清晰地望見談若莉充滿挑釁的神色。她沒有說話,因為她深知自己越是緘口不語,對方越是氣急敗壞。
果然,談若莉的眼神冷下來,「如果我是你,就先看好牌面再下注,不然開了牌才知道自己押錯寶,可就沒有迴旋的餘地了。」
「謝謝你的忠告,不過我看你還是先顧好自己吧。」
莫喬合上Nars的粉餅盒,平靜地說:「你到底知不知道言陌生是什麼人?當年他入駐Bable,成為史上首個華人設計師,起初整個時尚界都不看好他的臨危受命,因為他一向主張的Minimalism和Bable這個品牌的奢華風背道而馳。可結果呢,他成功挽救了日漸沒落的Bable,將它推向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僅僅一個季度的銷量就是過去全年的總和。他是最優秀的Creativedirector,一本國內時尚雜誌,又怎麼能難倒他?」
談若莉被她這般胸有成竹的話震住了,隨即品出了其中的深意,「你好像對言社長有好感?」
「我只是審時度勢。」
「只怕你是明珠暗投,」談若莉靠近她,促狹地笑,「這次和言社長一起去上海的,可不是只有你。」
「你想說什麼?」
「言社長之前明明已經開除了原籽溫,又突然讓她回來,難道你不覺得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嗎?」
話音剛落,原籽溫就推門走進來。兩個女人同時噤聲,轉頭望向她。
原籽溫被她們突如其來的目光擊中,身體瞬間僵硬了一下,她敏銳地感覺到周圍的氣氛有點古怪。
談若莉眯起眼睛,從頭到腳地審視著原籽溫,最終將視線落到她的腳上。
優雅的米色系配上星辰般的碎鑽點綴,MarcJacobs的經典款。
原籽溫和莫喬腳上穿著幾乎一模一樣的鞋,只不過一個是正品,一個是盜版。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談若莉的笑聲好像針刺般扎進原籽溫的耳膜,「真不愧是言社長選中的得力幹將,連品位都這麼相似。」
世紀災難。
在職場上,和自己的上司撞鞋,已經足夠尷尬。而更槽糕透頂的是,你穿的這雙還是山寨貨。
原籽溫在《Evangel》工作這麼久,穿著打扮依舊我行我素。是因為沒錢,也是因為習慣,每次上街淘衣服,只挑舒服順眼的,拿了就走,從來不管它是不是哪個奢侈品的仿冒。
可這一刻,她從莫喬冷冰冰的臉上看到了一種毫不掩飾的嫌惡,就像原籽溫身上帶有某種瘟疫病毒。這遠比談若莉的幸災樂禍更讓她感到無地自容。
很久以後,原籽溫都記得這一幕。它就像一塊難以治癒的疤痕留在她的腦海里,時時刻刻提醒著她什麼叫羞恥。
原籽溫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轉身裝作從容淡定地離開。
在推門的那一剎那,她聽見身後響起的聲音,「為什麼她這種人都能來《Evangel》工作?」
因為下午的飛機,原籽溫有兩個小時回家收拾行李。
進門的時候,她將那雙罪孽深重的鞋脫在玄關。她安靜地注視著這雙鞋許久,然後彎腰拾起它們,扔到了門后的垃圾箱里。
微信和微博剛剛興起的那段時間,原籽溫也趕潮流玩得不亦樂乎。但隨著微商鋪天蓋地地侵襲而來,朋友圈裡沒日沒夜地展示著各自的名牌戰利品,很快讓她失去了興趣。她對奢侈品的渴望還比不上一套絕版漫畫書來得強烈。
蘇黎裳說,你這人就是這麼不上道。
原籽溫赤腳踩著冰冷的水泥地面,走到衣櫃面前,伸手打開。混合著淡淡朽木和**空氣的味道飄散出來,裡面掛著幾件乾巴巴的毫無生氣的衣服,連一條裙子都沒有。
初中的時候,房萱曾是女生們眼中的名牌百科全書。她所擁有的物質太豐盛,往往讓這群沒見過世面的同齡少女措手不及。同學們習慣用略帶謙卑的語氣和她交談,原籽溫一看那種小心討好的眼神就明白,她們中沒有一個不想成為房萱。包括蘇黎裳。
可房萱並不在乎,她時常穿著上萬塊錢的衣服和他們一起坐在地攤上賣盜版DVD,然後四個人攥著髒兮兮的零錢,晃悠到午夜大排檔去吃燒烤喝啤酒。
那個時候他們畢竟還年輕,即便是嚮往奢侈品的光環也只是在心裡小小羨慕一下。LV再好,卻比不上和朋友們通宵達旦的暢快。年輕的時候很容易滿足,所以生活總是豐富多彩。
原籽溫走到床底下,拖出來一個落滿灰塵的箱子。這裡面的衣服都是蘇黎裳給的,她本來沒打算穿,準備以後一起還回去,連標籤都沒剪。
原籽溫拿出一件月白色的連衣裙,又翻出寶藍色的手袋,和同色系的鞋。
她走到鏡子面前,仔仔細細地打量自己。皮膚很白,就像半透明的玉,雙眼皮褶子摺得很深,眼梢又向上吊起,帶著幾分凌厲。可是因為常年熬夜,黑眼圈很重,眼白里滲著血絲,彷彿陶瓷花瓶上裂開的細紋。
她深吸一口氣,將這套也不知道什麼品牌的行頭套上身。再度望向鏡子時,見到了煥然一新的自己。
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她向世界做出妥協。
原籽溫趕到機場的時候,言陌生和莫喬已經到了。
在看到莫喬的一瞬間,原籽溫特別慶幸自己回家換了鞋,因為莫喬也換了。就像劍客過招,不露痕迹,她也算堪堪和莫喬打個平手。
莫喬只是看她一眼,面色依舊冷若寒霜。
倒是言陌生,露出饒有興趣的笑容,「我以為你會穿拖鞋來。」
原籽溫臉一紅,耳根也熱起來。
原籽溫還是第一次坐頭等艙,感覺空姐在這裡都笑得比經濟艙甜蜜。正在東張西望,耳邊響起一個溫涼的聲音。
「為什麼決定回《Evangel》?」
原籽溫抬頭,立刻撞進那雙黑沉幽深的眼眸里。
不是你讓我回來的嗎?
她心裡腹誹,嘴上當然不能這麼講,「再去找其它的工作,又要從頭做起,還不如回《Evangel》。況且以現在的情況,也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言陌生不置可否地挑眉,「你大學的時候是學什麼專業的?」
「檔案管理。」
原籽溫喝著手裡的飲料,光線反射在她臉上有種無法名狀的失落。
那年高考,正是外婆葬禮剛辦完的時候。原籽溫根本沒有心思參加考試,連怎麼走到考場找到教室都不記得。她像個木偶般坐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兩個科目,上交了白卷。
第二天上午開考之前,她還在夢遊,忽然背後被狠狠拍了一巴掌。一個長得眉清目秀的監考男老師對她低聲說:「同學,你還想不想要你的前程了?!」
或許是他的語氣太過嚴厲,原籽溫一下就醒了,勉勉強強地答完了接下來兩科,最終上了本城的一所三流大學。
外婆以前總說,「小溫長著一副聰明相,將來肯定是名牌學校的大學生。」
原籽溫也就堅信了,自己是要走高端知識分子路線的,雖然她也很想像媽媽那樣,成為受歡迎的漫畫家。但鞠慧音始終不贊成她走自己的老路,因為漫畫這個行業,相比醫生,律師和公務員,始終是上不了檯面的。
言陌生看了她一眼,他發現原籽溫很多時候喜歡發獃。她的眼神看起來就像是一片沼澤,所有情緒都悶在裡面,釀得越久越難以捉摸。
這種潮濕的沉靜讓他的心也變得柔軟起來。
他說:「想要在《Evangel》生存,首先要讓自己融入時尚這個圈子。商業就是一場又一場的冒險,學會適應環境,才能得到發展的空間,否則只會讓自己處處碰壁。《Evangel》或許不是你的終點,但將會是一個新的起點,走好當下這一步,你才能在未來走得更遠,爬的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