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幕
原籽溫和羅謙君正斷斷續續地說著以前的事,忽然看見一輛紅色的Maserati停在不遠處。
車門打開,蘇黎裳走了下來。她似乎是剛參加過宴會,身穿一襲紅色的抹胸長裙,彷彿盛開在夜色里的囂艷薔薇,美得讓人不敢直視。
「黎裳,你怎麼來了?」原籽溫驚訝地問。
蘇黎裳淡淡地看她一眼,繼而將目光落在羅謙君身上。原籽溫可以明顯地感受到男子的背脊條件反射般挺得筆直,每次他和她相遇,都如臨大敵。
「為什麼還不搬走?」
「這裡是我家,我幹嘛要走?」羅謙君仰頭看她,語氣輕佻地反問。
蘇黎裳沒有理會他嘲弄的態度,她說:「開發商對這個區勢在必得,絕對不會因為一兩個頑固的住戶而改變收購計劃。這群人你惹不了,他們為了達到目標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如果你擔心沒地方住,我可以給你安排,你想再開一間攝影工作室我也可以幫你……」
「謝謝,不過我不需要。」
羅謙君粗暴地打斷她的話,起身就要往回走。
「你站住!」蘇黎裳猛然叫住他。
原籽溫見勢不妙,連忙上前拉住羅謙君,好言相勸,「你別這樣了,黎裳也是為了你好……」
「哈,為了我好?收購這裡的開發商就是莫朗集團名下的房地產公司,她這是來幫自己的老闆做說客!」
原籽溫不禁啞然,抬頭望向蘇黎裳,她的神色倒是很平靜。
「隨你怎麼說,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你橫死街頭。」
羅謙君輕笑,忽然說:「蘇黎裳,你就那麼愛錢嗎?」
「謙君……」原籽溫試圖攔住他接下來的話,但已經來不及了。
「從初中起,你就喜歡光鮮亮麗的東西,所以你嫉妒房萱,甚至做夢都想和她交換人生。上了大學,更是想方設法進入娛樂圈,可捫心自問,你究竟是喜歡演戲還是嚮往那種浮華虛榮的生活?以你的條件,完全可以嫁給一個更值得託付終生的人,沒必要這樣輕賤自己!」
「我不覺得我在輕賤自己,非要活得遍體鱗傷才叫有尊嚴嗎?」蘇黎裳依舊鎮定,「像那些女孩一樣,為了份勉強糊口的工作終日看上司臉色,做錯一點事情就被掃地出門?還是為了每個月的房租提心弔膽,隨時無家可歸?我不想過那種捉襟見肘,狼狽不堪的日子,試問這個世上有誰不愛錢?」
她的話彷彿藤條句句抽打在原籽溫心口,讓她的窘迫無處遁形。
羅謙君冷笑,「對,你本來就應該過更好的生活,是我一直在給你添麻煩。」
蘇黎裳也提高了聲音,「我有給過你機會,但你不珍惜!我不想讓我們的孩子也過窮日子。」
我們的?
周圍忽然變得安靜,彷彿從暗夜裡亮出一把利刃,直抵在他們每個人的眉心。良久,羅謙君才顫聲說:「你說什麼?」
既然不小心說漏了,那索性就把秘密刨開來示眾。
蘇黎裳深吸一口氣,她的眼睛在燈光下亮得妖異,「我跟著莫朗之前,發現自己懷孕了,就打掉了。」
原籽溫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舊友,感到她是這般陌生。
只聽一聲駭人的破裂聲,羅謙君將酒瓶狠狠摔在地上。他一個箭步衝上去,伸手捏住蘇黎裳的下顎,弓起的五指彷彿要把女子的骨頭粉碎。
蘇黎裳吃痛,卻沒有反抗,只是沉默地望著他,臉色變得蒼白。
「你是不是瘋了?你怎麼可以這麼自私?你是他的媽媽!」
她甚至,根本沒有告訴過他有這個孩子的存在。
蘇黎裳忽然笑了,笑得美艷絕倫,「因為你養不起他,因為你沒本事——是你害死了他!」
原籽溫看到羅謙君的臉在一瞬間扭曲。
這個女人用絕決到無可反擊的姿態,將愛了自己十年的男人逼到絕路,然後看著他跌入萬丈深淵。
那些被歲月遺忘的溫柔繾綣,被時光模糊的相濡以沫,終於都在今晚,徹底死去。
羅謙君緩緩地鬆開手,頹然滑落到身側。原籽溫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悲慟挫敗的表情,彷彿被整個世界所拋棄。
身後的車門打開,魁梧高大的司機快步跟上來,謹慎地問:「蘇小姐,你沒事吧?」
蘇黎裳搖搖頭,下顎的五指紅印清晰可見。
「到時間走了。」司機說著看了羅謙君一眼。
羅謙君瞬間爆發,發狂般撲向司機,「你他媽的那是什麼眼神!?」
「謙君!」原籽溫立刻衝上去攔住他。
那個司機一看就知道是保鏢,伸手狠辣迅猛,躲過羅謙君的拳風后揚手打在他臉上,將他整個人險些擊倒。
「擦!」羅謙君剛想還手,蘇黎裳強身橫檔在他和司機之間,毫不留情地落下一個耳光。
原籽溫只覺眼前一黑,彷彿那個耳光是打在自己身上,打得她腦袋裡嗡嗡響成一片,然後她聽見蘇黎裳的聲音。
「太難看了!」
失敗者惱羞成怒的模樣,太難看了。
蘇黎裳咬著牙,細眉皺起,她的眼裡千言萬語,更多的卻是絕望。很快,她恢復冰冷的神情,用毫無感情的語調說:「兩天之內,你必須搬走。」
說完轉身離開,原籽溫喊她的名字,都沒意識到自己帶著哭腔。
蘇黎裳定住了,但沒有回頭,因為她不能心軟。
原籽溫眼睜睜地看著那輛Maserati絕塵而去,她知道今晚之後,蘇黎裳將會從他們的世界中徹底消失。
原籽溫追了幾步,感到徒勞無力。她轉身,看見羅謙君像棵荒原里的樹一般孤獨地站在原地,雙眸里盛滿大火燃燒后的灰燼。他似乎也平靜下來,可原籽溫知道,這種平靜是狂風暴雨的前奏。
原籽溫走回他身邊,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衣角。
「我們回家好嗎?」
羅謙君安靜地說:「你回去吧,今晚那群人也不會再來了。」
「那你呢?」
「我想一個人走走。」他的聲音是嘶啞的,彷彿已經耗盡了畢生的氣力。
原籽溫不放心,卻攔不住他的腳步。羅謙君一向喜怒形於色,越是安靜,越是讓她揪心。
羅謙君走後,原籽溫一個坐在門前,點燃一根煙。
記得第一次抽煙的時候,她被嗆到窒息,抬頭便看見羅謙君和蘇黎裳笑成一團。她悶悶不樂,轉手將煙遞給房萱。房萱伸手接過去,好像捧著炸藥包。她和他們是那麼的不同,從小穿名牌,車接車送,像個萬人寵愛的小公主。
就是這樣的房萱,因為能和他們同抽一根煙而歡欣鼓舞,那是任何奢侈品都不能帶給她的滿足感和認同感。
可也是這樣的房萱,被原籽溫一巴掌從樓梯上打下去摔斷腿,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痕。
現在蘇黎裳也走了,他們四個人終究是散了。
*《Evangel》時尚雜誌社,上午八點半。
羅謙君一夜未回,原籽溫也醒了一夜。
她頂著黑眼圈去上班,走到公司大門的時候習慣性地取出電子卡晃了晃,卻沒聽到熟悉的嘀嘀聲。
電子鎖顯示她的門卡已經失效,入門許可權被取消。
本來就沒睡覺,原籽溫這下更是氣急敗壞,不停地刷著門卡。她的動靜驚動了保安,原籽溫連忙說:「張叔,我的門卡好像壞了。」
保安沒說話,他的臉上有種奇怪的欲言又止。
這時,原籽溫看見行政部總監邵駱光出現在自己面前,她公事公辦地說:「不好意思原籽溫,你已經不是《Evangel》的員工了。」
「啊?」原籽溫以為自己聽錯了。
「昨晚行政部已經把辭退通知發到你的郵箱里,你現在還有十分鐘時間,上樓取回自己的私人物品。」
原籽溫震驚地瞪大眼睛,「為什麼?」
「這是言社長的決定。」
原籽溫想拉住她問個清楚,卻被保安一把攔住,張叔為難地說:「籽溫,這裡人這麼多,算了。」
此時大堂里人來人往,大家都好奇地看著這一幕,這種被圍觀的感覺讓她極為不舒服。
張叔送原籽溫上樓收拾東西,她剛一踏進編輯部,整個辦公室徒然安靜下來。每個人都用陌生的眼神注視著她,充滿疏離和冷漠。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可不可以有人告訴我。」她用懇求的語氣說。
昨晚她和這群人還同坐一張飯桌,今天就相形陌路,即便是被炒魷魚,也總要有個理由吧?
林澔剛要站起身說話,洛薔就走了過來。
她依舊是溫和的笑容,得體的言語,「原籽溫,我知道這個決定對你來說有點倉促。但這是社長的決定,肯定有他的道理,待會你去財務,那邊會把三倍工資賠償給你。」
原籽溫想起昨晚言陌生立下的軍令狀,沒辦法達到他的要求,或是難以勝任現在職位的人,可以自行退出。
開什麼玩笑?我現在絕對不可以沒有這份工作!
原籽溫只覺一團火燒上胸膛,她不顧張叔和洛薔的阻攔,向言陌生的辦公室沖了上去。
社長的辦公室在複式的二層小樓上,一道落地玻璃窗將它和外面的辦公區隔開,裡面的人只要坐在椅子上,就可以對所有員工的舉止瞭若指掌。
如同俯視眾生。
原籽溫用力推開門,「咣當」一聲驚天動地。
言陌生連頭都沒有抬,依舊泰然自若地翻著雜誌。
「社長。」
「你們先出去。」他向洛薔和張叔揮手示意。
等辦公室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言陌生站起身,走到茶几邊上開始擺弄咖啡豆,彷彿根本沒看見原籽溫的存在。
「言社長,請問為什麼要開除我?」原籽溫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冷靜些。
「這是公司的人事調整,沒必要向你解釋。」
原籽溫聽到他這居高臨下的口氣,就怒火中燒,「但總要有個理由吧?怎麼能無緣無故隨便開除人呢?我進《Evangel》九個月,從來沒有遲到早退,沒請過任何假,所有分配到我手上的工作無論大小,我都儘力完成,也沒有出現過紕漏,為什麼要我走?」
「沒有出現過紕漏?」他忽然問。
原籽溫立刻想到和《Creator》撞封的事,恐怕是有人在新領導面前說了什麼。那本來就是個黑鍋,如今要解釋也不會有人相信。
她的態度軟了下來,「社長,我真的不能沒有這份工作,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言陌生不緊不慢地磨著咖啡豆,隨著他的動作滿室飄滿苦澀芳香的氣味。他說:「誰都會在工作上犯點失誤,你來雜誌社時間本來就不長,我知道你已經很努力了。」
原籽溫心裡一暖,以為他要改變決定,誰知言陌生露出揶揄的笑容,「你很希望聽到我這麼說吧?」
他的態度轉變的太快,原籽溫愣住了。
言陌生看著她,目光鋒利,「原籽溫我希望你明白,這裡是公司不是學校,沒有人會因為你工作努力而噓寒問暖,大家看中的只是最終結果,哪怕一點點差錯也足以將之前的全部成績磨滅。」
「但是……」原籽溫委屈至極,眼淚在眼圈裡打轉。
可這更讓言陌生看不起,他說:「在辦公室里,雖然流行Ladyfirst,可職場上根本就不分性別差異。不要以為哭得梨花帶雨就會博人同情,那樣只會更遭人輕視,請你收回自己的眼淚。」
「言陌生,把U盤遺忘在休息室里的人根本不是我,你查清楚!」原籽溫真的生氣了。
話音剛落,一張簡歷表忽然落到她面前。
「這張簡歷表是你剛來公司時在行政部填的,請問上面的信息都是真的嗎?」
原籽溫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沒想到言陌生會把這個翻出來。
她曾在家庭成員那一欄里寫著,父親去世,母親是工人。
言陌生走近她,眼神亮而深沉,似乎已經看穿她的心虛,「你在說謊。」
「你父親原宏量是本城首富神鼎集團主席,你母親鞠慧音曾是夢塚動漫文化公司董事長,而你姨媽鞠顏茜是《Creator》時尚雜誌社的社長。請問原小姐,以你這樣的背景,為什麼會來《Evangel》做一個月薪不到三千的助理?」
原籽溫白了臉色,緊緊握住拳頭,指甲幾乎要刺入掌心裡。沉默良久,她問:「你該不會以為我進《Evangel》是有什麼特殊的目的吧?」
這一句話,已經證明言陌生所言為真。
言陌生微笑,「那就要問你自己了。」
從原籽溫進入《Evangel》后,雜誌社的內部資料就接二連三地被泄露出去,有時傳到《Creator》,有時傳到其它競爭公司。言陌生會這樣想她,也是合情合理。
原籽溫嘴唇微啟,想爭辯什麼卻也無能為力,畢竟是她隱瞞自己的身份在先。
「原小姐,如果沒有什麼事的話,請你離開《Evangel》。」
言陌生已經不想再浪費時間。
原籽溫強忍淚水,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他,「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出賣《Evangel》的事,我也不想欺騙任何人,不管你信不信。」
她根本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走出言陌生的辦公室,回到位上收拾東西,又是如何跟著張叔去財物拿工資。等她稍稍清醒的時候,已經獨自站在電梯門口,捧著一個裝滿雜物的紙箱。
她沒想過在這個地方多做停留,但也沒想過以這種方式被趕走。
電梯門打開,她茫然地走進去,胳膊忽然被人撞了一下,紙箱里的東西撒了一地。
她抬頭,看到唐婭婷鐵青著臉,站在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