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十四章
碧嵐山在空蟬山的南方,雖然兩處相聚並不算遠,但其中景緻卻全然不同。
山如其名,碧嵐山群山連綿,鬱鬱蔥蔥,放眼望去山中雲霧繚繞,不似人間,卻似仙界。
蘇羨等人此刻正行走在山間,山風曠然而來,風中浸著雨露的味道。走在最前面的人是靳霜,身後跟著沉默的李璧,她與夭蘭帶著小楚一道走在最後。如夭蘭所說的一般,新弟子都來了,而慕疏涼和另一名師兄卻因為有事並未前來。
眾人沉默的走了一路,走在前面的靳霜也有些累了,便提議讓大家坐下來休息片刻。李璧聞言自己在一旁閉目打坐,將生人勿近幾個字都寫在了臉上,眾人也沒有去管他。蘇羨本打算與夭蘭一道隨處坐下,誰知夭蘭卻滿腹心事的盯著旁邊樹下休憩的靳霜,猶豫了好一會兒之後,朝她走了過去。
蘇羨跟著她過去,又叫了小楚,兩人一個傀儡在靳霜的身旁坐下,才聽得夭蘭開口道:「師姐,要不要喝口水?」她將水囊遞到靳霜面前,靳霜睜眼看了看她,沒說話,只擺手表示不需要。
夭蘭面色不改,收回水囊後作勢眺目看了看遠處,「師姐,我們還有多遠才到啊?」
「翻過這座山,再往前就是了。」靳霜閑坐也是無事,便答了夭蘭的問題。
夭蘭又道:「師姐每年都會來碧嵐山嗎?那裡葬的是什麼人,為什麼空蟬派的祖師爺不葬在空蟬派,反而葬在這個地方?」
碧嵐山說遠也不算遠,只是這個地方層巒疊嶂地勢複雜,實在太過深幽,平日極少有人會來到這裡,縱然是要途經此地,旁人大多也都會選擇繞路而行。
聽得夭蘭的問題,靳霜省了其他的問題,只答道:「那裡葬的是上一代的執明宗宗主,也就是我們的師祖。」
「舒無知的師父?」夭蘭脫口道。
靳霜不禁蹙眉看了夭蘭一眼。
夭蘭自知失言,輕咳一聲道:「師祖為何會被葬在這裡?」
靳霜被夭蘭問得煩了,語氣也沒方才那般舒緩了,只道:「這是師祖自己的意思,他素來嗜酒如命,他說碧嵐山上有最好的水,能釀出最好的酒,碧嵐山上也有最好的人,他舍不下這裡。」
「師祖……也喜歡喝酒?」夭蘭聲音輕飄飄的,像是不經意般問,「難道執明宗宗主都喜歡喝酒?」
蘇羨在旁聽到這裡,便靠在樹旁無聲的笑了起來,這人拐了這麼大一個彎,竟只是為了問出這個問題。
靳霜自然不知道夭蘭的處心積慮,她淡淡道:「師父從前從不飲酒。」提及此事,她的話中似乎隱約還帶了火氣。
夭蘭收了笑意,低聲問道:「那他現在為什麼抱著酒罈不放?難道是被師祖給帶出來的?」
「師父他……」靳霜微微垂目,輕輕握了手裡的劍,「他是為了忘記一些事情。」
「忘記?」
靳霜輕嘆道:「多年前師父曾經被一個邪教妖女所迷惑,他自願為了那妖女拋卻一切,連性命也差點丟了。誰知最後那妖女得到了她想要的東西,卻轉身就走,置他於不顧,他才明白自己信錯了人愛錯了人。」
夭蘭凝目看著靳霜,面色前所未有的難看。
靳霜只低頭看著手裡的劍,所以未曾注意到夭蘭的異樣,她接著道:「後來他回到執明宗,很長一段時間裡無法再修鍊,也無法再與人交手。他修的本就是心道,那番折騰差點讓他修為全毀。後來他想了個辦法,自己為自己下了咒術。」
「只要他酒一日不醒,他便一日不會再想起那妖女,只要他想不起那妖女,便不會亂了心神。」
夭蘭緊緊咬著下唇,似是要咬出血來。
「旁人喝酒是為了不清醒,師父卻是為了讓自己清醒。」靳霜說到此處,不禁低低笑了一聲,笑中滿是嘲諷,她撫劍道,「若是再見到那妖女,我們執明宗上上下下,都絕不會讓她好過。」
靳霜這話出口,卻聽得一聲嗤笑。
一時之間,幾人都將視線落在那發出笑聲的人身上,只見李璧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他抱劍而坐,睨了靳霜一眼道:「你都說了舒無知當初為妖女做的事都是自願的,他既然敢做,為什麼不敢接受這結果?說到底也不過是自己不中用罷了。」
「你!」靳霜忍不住站了起來。
李璧起身,也不看靳霜一眼,徑自往前走到:「休息得也差不多了吧?」
靳霜皺眉不語,但見李璧往前走去了,也只能跟著往前。
幾人翻過了這座山,到了下一個山頭,總算是找到了靳霜先前所說的地方。這荒無人煙的碧嵐山中,在山腰上竟有一處人家。低矮的小屋被樹木所掩映,小屋看來潦倒破敗,但屋前卻有一道用籬笆圈成的院子,院中種著花草蔬果,被人打理得井井有條,一看便是有人常住。
靳霜帶著眾人進了院子,這才揚聲道:「晏夫人,我們來了。」
她話音落下,屋子裡面不多時果然傳來了回應,一名看來三十來歲的婦人自那屋裡走了出來,那婦人鬢角已染霜色,眼角也能夠見得絲絲細紋,但一雙眼卻是極美,那雙杏目好似含著濃濃的憂思,叫人望之心神不禁搖蕩。也不知這婦人年輕之時,究竟是多麼風華絕代之人。
蘇羨也在看那婦人,她有些發怔,但與旁人卻不是同一個原因。
她覺得那婦人十分眼熟。
就在眾人盯著婦人沉默不語的時候,靳霜已經開了口介紹道:「這位是晏止心晏夫人。」
晏止心對眾人輕輕頷首,淺淺笑了笑,靳霜又指著蘇羨等人道,「這是新來的弟子們。」
她將每個人的姓名都說了一遍,才道:「夫人,我們此行是來祭拜師祖的。」
「也是虧得你們有心,年年都來看他。」晏止心笑意柔和,眼神自眾人身上晃過,回身進屋抱了一壇酒出來遞給靳霜,「這是他最喜歡的松風,你們帶去給他吧。」
靳霜抱著酒罈,點頭答應下來,於是又招呼了眾人往屋子後方的一處山道過去。眾人跟在她身後,那叫做晏止心的婦人便一直站在院前看著他們走,那山路沾了晨露顯得有些泥濘難行,蘇羨走到拐角處又回身去牽小楚,只是回身的時候,她又不經意將視線掃過那處院子,便見晏止心目中黯然,兀自在院中花前坐下,桌上擺了同樣的松風酒,仰頭一杯杯飲著。她似是不愛飲酒,眉間微微皺著,飲得嗆咳卻仍未停下,只是越是喝酒,眉角笑意便越濃,好似想到了什麼教人開心的事情。
就在蘇羨看晏止心的時候,小楚已經到了她的近前,空洞的眼睛接觸了蘇羨的視線。
蘇羨一怔。
縱然是帶著面具,但蘇羨也能夠認得出來,那一雙眼,竟與晏止心極為相似。
「蘇師妹,怎麼了?」身後傳來靳霜的催促,蘇羨將心沉下,輕輕應了一聲,便又回身跟上了眾人。
幾人又行了約莫一刻鐘,才到了山巔。山巔處立著一座舊墳,石碑光華平整,看來倒是經常有人前來探看,不消說眾人也能夠猜到,這碧嵐山偏僻難行,在這墳頭守著的人,自然之友方才那位晏夫人。
墓碑上面刻著些字,字跡娟秀,一看便是出自女子之手,碑上沒有什麼頭銜與身份,只是普普通通的「范越然」三字。
這范越然,應當就是執明宗的上一代宗主,也就是舒無知的師父,他們的師祖。
靳霜向眾人說明了墓中人的身份,果然與猜測無異,她先祭拜了那墓中人,接著側身讓其餘人上前祭拜,只是夭蘭自方才說完舒無知的事之後就一直魂不守舍,靳霜喚了她幾聲也是滿臉的茫然,一直到蘇羨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她才恍然道:「怎麼了?」
靳霜讓她趕緊祭拜師祖,夭蘭點頭應了一聲,才走到一半,卻又忽的怔住了,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事。
「又怎麼了?」李璧本就對這次出行十分不滿,從頭到尾雖看來平靜說話卻都帶著幾分不客氣,此時見夭蘭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樣,忍不住便問了出來。
夭蘭瞪了李璧一眼,卻終究又將目光落在了蘇羨身上,似是有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蘇羨看明白了她的顧忌,輕輕點頭。
夭蘭道:「剛才我們在那屋外見的人,是晏止心?」
蘇羨暗道看來舒無知的事情對她影響不小,她到了這會兒才終於反應過來。
見靳霜點了頭,夭蘭才又道:「是那個晏止心?當年嫁了人,結果卻跟人私奔了的那個……」
「夭蘭師妹!」靳霜皺眉喝了一聲。
夭蘭被她這樣一喝,聲音卻反而大了起來,直接將話給說了出來:「原來她來了碧嵐山,難怪旁人找不到她,那麼她私奔的對象就是……」她說到此處,不禁看了面前的墳冢一眼。
靳霜面色不善的瞪她。
蘇羨微微蹙眉,突然想到,她曾經從楚輕酒的口中聽說過此事。
夭蘭看了看蘇羨,道:「那晏止心,本是楚家的夫人,楚家大少爺楚輕酒的母親。」
蘇羨明白了夭蘭為何要對著自己說這些話。
靳霜語氣里難免帶上了憤怒:「夭蘭,師祖的事情,還輪不到你一個外人插嘴。」
「師姐,我可是執明宗的弟子,算不得外人。」夭蘭勾起唇角,只是笑了一下便又沉下臉來,「不過你該擔心的應該是那位晏夫人,我聽到消息,如今有人出了大價錢要買晏夫人的命,出手的是鬼門,那群殺手究竟有多厲害,相信師姐應該比我清楚吧?我想他們要動手,估計也就這是這一兩天的事情了。」
夭蘭總是能知道不少消息,這些消息的來源蘇羨也十分清楚,必然是有玄月教的人在暗中給她傳遞消息,聽到夭蘭說起晏夫人的生死時,蘇羨才想到方才自己看那婦人的眼神。
她獨坐在院中喝酒,眼帶笑意,應是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打算。
夭蘭說完這些話,靳霜就冷著臉沉默了,倒是夭蘭目帶探尋的向著蘇羨,似是想要聽她如何開口。
蘇羨沉吟片刻,低聲道:「回去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