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九七章
因著楚輕酒這番折騰,原本定下趕路回玄月教的計劃便又推遲了下來。
鬼門和無憂谷那邊許多事情還需要蘇羨來定奪,蘇羨只得在客棧當中以書信的形式給眾人答覆,如此在霜城當中,又待上了好幾天。
這些天里,楚輕酒也終於沒有再那麼消沉,閑來無事的時候他便一個人在房間里看書,偶爾無聊了,便纏著凝兒問蘇羨的事情。而因為上次的相見,蘇羨似乎也沒有再躲著楚輕酒,偶爾得了閑便會來看一眼,只是兩人之間的交談卻很少。
一直到這日傍晚,蘇羨再來楚輕酒的房間,楚輕酒朝著蘇羨眯眼笑到:「阿羨來得正好,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吧。」
楚輕酒雖未全好,但精神卻是比之從前要好了不少,他似乎忘了這客棧當中都是玄月教的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過得好不快活。凝兒本要開口阻止,道是這時候不該隨便出去,但蘇羨卻是很快點頭答應道:「凝兒,你帶他出去走走,早些回來。」
楚輕酒如今的狀況,一個凝兒足以看住不讓他脫身,蘇羨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然而楚輕酒卻是沒有答應,只盯著蘇羨道:「我要神女你跟我一起去。」
蘇羨動作微微一頓。
楚輕酒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似乎篤定了她不會拒絕。這幾日玄月教眾人對他都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楚輕酒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大約也知道旁人不會對他怎麼樣,仗著玄月教眾人對自己的態度,楚輕酒在這裡可謂是過得比任何人都還要舒服。
果然,不過遲疑了片刻,蘇羨就答應了下來:「我陪你去。」
楚輕酒聞言終於下了床,不過著了一襲薄衣便要與蘇羨一同出去,蘇羨微微蹙眉似要說些什麼,到底還是沒有說出來,只當先推門往外走去,然而她不過只往前走了兩步,便覺身子一滯,左手被握進了冰涼卻柔軟的掌中。
蘇羨回頭看著那人,卻見楚輕酒晃了晃二人交握在一起的手,語氣稀鬆平常的道:「我還沒恢復呢,身體沒什麼力氣,你牽著我啊。」他說這話的時候,雙眸還凝在蘇羨的身上,像是怕被人拒絕一般,手上握得比之方才更緊了些。
楚輕酒說出這話來分明已經紅了耳根,卻是怎麼都不肯鬆手。蘇羨看了他半晌,忽的回過頭去,也沒有鬆開楚輕酒的手,只牽著他往外走。
楚輕酒跟在蘇羨身後出了屋子,兩人一路到了客棧外面。
這間客棧身處城郊處,外面是一片青翠竹林,一條幽幽小道往林中延伸,也不知通向何方。蘇羨絲毫沒有回頭看楚輕酒一步,但步履卻似乎是故意放得慢了些,能夠讓有傷在身的楚輕酒正好跟上她。楚輕酒在蘇羨的身後笑,兩人一道往林子裡面走,蘇羨沉默,楚輕酒便道:「這裡的景色倒是不錯,秋棠那傢伙總誇四方城的景色是天下第一,我看其實這裡也比四方城差不到哪裡去。」
楚輕酒這話雖是隨口說說,但這竹林景色確實極美,時值盛夏,夜裡的竹林降下了暑氣,涼風習習,星芒幽幽自林間縫隙落下,飄落的竹葉被夜風卷到二人身下,晃悠著又飄遠,當真是一幅閑適畫卷。
兩人走了不一會兒,前方便現出一座涼亭來,涼亭檐角懸著四方燈籠,昏黃燈光照得整個竹林都添了暖色,楚輕酒玩那亭子里看去,不禁笑到:「進去坐坐?」
「也好。」蘇羨沒有拒絕,二人牽著手進了涼亭,這處涼亭似是客棧故意擺設在竹林中的,亭中杯盞茶水應有盡有,旁邊甚至還橫著一張七弦古琴,竹葉在琴邊灑了一地。楚輕酒盯著那琴看了一會兒,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忽的笑出了聲來。
蘇羨側目看他,他眉梢笑意很淺,在暖黃燈光下顯得異常柔和。
楚輕酒回頭對蘇羨道:「我彈琴給你聽吧?」
蘇羨這次終於遲疑了:「你?」
這一聲也不知究竟是什麼語氣,楚輕酒聽了,唇畔笑意更濃,點頭道:「對。」他這麼說著,很快就拉著蘇羨叫她在自己對面坐了下來。楚輕酒輕輕拂了衣裳,端然在琴前坐下,竟當真有幾分彈琴的樣子。
從前楚輕酒被困在玄月教的時候,也總是喜歡彈琴,他的琴是從蘇羨那裡借來的,那琴聲實在是難聽得緊,導致整個玄月教上下有一段時間裡一聽見琴聲就覺得頭皮發麻。後來楚輕酒無事的時候就會抱著琴去找蘇羨,讓蘇羨教他彈琴,但不論蘇羨如何教,他也總是彈得不成調子。
但縱然如此,蘇羨還是很樂意的教著楚輕酒,而楚輕酒也依舊每天都去找蘇羨。
但今日,楚輕酒的琴聲卻與從前不同。
清澈的琴音自他手中琴弦流瀉而出,空幽竹林里似乎連風都靜止了下來,只聽得這熟悉的曲聲,將千萬般的思緒都凝於心頭。
這曲子是《相思》,是當初蘇羨在小樓里教楚輕酒教了千遍百遍的那支曲子,也是前日里蘇羨為楚輕酒療傷之時所吹奏的那支曲子。
楚輕酒彈得十分熟稔,就像是彈過千遍萬遍一樣。
他抬眸看向蘇羨,眼底早已斂去了笑意,沉沉的眸子里氤氳著難以說清的情愫。
而蘇羨卻沒有看楚輕酒,她坐在亭中,將頭微微轉了過去,楚輕酒只能自她小半個側臉,見得她長長的眼睫似乎在輕輕顫了顫。
楚輕酒於是也沉默了下來,他低頭認真彈奏著,只聽得琴音迴響在林間,將飛鳥都驚起,將夜色都沉寂。
許久之後,楚輕酒輕輕捻下最後一個音,坐在琴前,久久不語。
他再往蘇羨看去,卻見蘇羨背靠著涼亭的柱子,雙眸閉著,似是早已因睏倦而睡去。楚輕酒牽扯著唇角,像是想對沉睡中的蘇羨笑笑,卻終究沒有笑出來。他素來是個隨遇而安的人,覺得人生在世自是要過得開心快活,不管到了什麼地步也都是如此。
但這段日子,他才是第一次感覺到笑是一件如此勉強的事情。這些日子他與蘇羨每天都能夠見面,也能夠說得上一些話,但對他來說,兩人之間的距離卻是從來沒有那樣遙遠過。他不知道蘇羨究竟在想什麼,也不知道她想要什麼,曾經無比熟悉的人,竟然會變成這副陌生的樣子,楚輕酒不論如何也想不到。
「阿羨。」楚輕酒聲音很輕,像是要對蘇羨說些什麼,卻又怕將人給吵醒。
他怔怔看著熟睡的蘇羨,待到蘇羨良久未有反應之後,他才苦笑一聲,又道:「你其實是記得的對不對?」
「那天在客棧里,你吹笛替我療傷,我其實是醒著的,我聽著呢,那天你奏的就是這支曲子。」楚輕酒緩緩起身,他在夜風裡坐得久了,身體還有些無力,這般站起身來,他勉力晃了晃才站穩了身子,步履虛浮的往蘇羨走去。
蘇羨仍是沉沉睡著,楚輕酒在蘇羨的身旁坐下,垂著眼,低聲又道:「你記得這曲子,記得我,這些你都記得……」
「可是為什麼你記得,卻還是這個樣子呢?」楚輕酒聲音輕得像是在嘆息,他靜靜看著蘇羨,良久才又道,「萬靈魔心的記憶和心性,真的就能洗去從前的一切嗎?你連話都不願同我說了嗎?」
「我到底要怎麼做?」楚輕酒眉峰微蹙,抬手輕輕拂上蘇羨臉頰,聲音中有些微顫抖,「阿羨。」
這些話,也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能統統說出來。
若是清醒時冷靜而漠然的蘇羨,他甚至不知自己應該以什麼樣的神情去面對。
楚輕酒的指尖沿著蘇羨的面頰點點落下,他本要再開口,卻在看清蘇羨眼角處閃爍的瑩瑩眼淚時,不禁怔住。
「原來,你沒睡著。」楚輕酒聲音微澀,指尖輕輕抬起,抹去了蘇羨眼角的淚。
蘇羨終是緩緩睜開了眼來,她眼底分明還蘊著水光。
二人無言對視,竟是誰也沒有先開口,誰也不敢先開口。
楚輕酒屏著呼吸,像是怕任何的動作都會揉碎了眼前的夢境。
蘇羨眨去眼中最後一點情緒,終於平靜道:「剛才你沒有逃走,將來你恐怕就沒有機會再走了。」
「我為什麼要走。」楚輕酒終於又笑了起來,只是那份笑意看在人眼中實在是再勉強不過:「這裡有吃有喝,還有美人在懷,又沒人為難我,為什麼要走?」
蘇羨還沒出聲,楚輕酒便又道:「你是故意裝睡,放我離開?」
蘇羨不置可否,楚輕酒問:「為什麼?」
為什麼?
蘇羨淡聲道:「因為我沒有殺你的必要……」
「阿羨。」
蘇羨一句話還未說完,卻突然被擁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當中。
楚輕酒的懷抱從來都是溫柔的,但這一刻卻是將她勒得生疼。蘇羨從來沒有見他那樣失態過,就像是一個即將溺入深淵的人,拚命的抱住身側那最後一丁點的希望。他聲音沙啞著,哽咽著,帶著萬般委屈將頭埋在蘇羨頸間道:「到底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不認我,到底隱瞞了什麼,告訴我好不好……全都告訴我好不好,讓我幫你好不好,我什麼都能做,什麼都不擔心,你不要……不要不理我了好不好?」
蘇羨本已經將心腸硬下,本已經準備好將要說的話,但在聽到楚輕酒帶著哭腔的聲音后,淚水終於無法控制,奪眶而出。
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這個問題蘇羨每天都在想,每天都在怕,每天都生不如死,可是她……什麼也不敢說,什麼也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