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夜闌微雨聲
我曾經試想過很多次與他再一次相遇。
可是,偏偏當事實真的發生的時候,一切都不如預料中那樣來得痛快。
他說,你知道,你是我唯一的無可奈何。
這一句話,我就輸了。
窗外突然下起雨來,淅瀝瀝的,天上掉下的雨珠打落在青石路面上,很快,地面全部濕透了,路邊的小販忙著收拾東西躲雨,一時間窗外已空無一人。
「你為什麼不見我?」我猶豫很很久。
「那時,我剛好知道了一些事,需要時間去適應。」他的目光微微垂落,睫毛很長,卻並非特別濃密,數的清那一根是一根。「我沒想到你會這麼決絕,我毫無準備。我找了你很久,久到我以為大概真的再也見不到你了。幸好,只是伏昂將你藏起來了。」
「怎麼可能。」昭華郡主醒來,在東伏已經人盡皆知,我和霍鈺攜手幾次征戰,如果他真的在找我,又怎麼會不知道。
「宮昱將你活著的消息完全隱匿,伏昂對外並未有任何聲明,你同霍鈺一起出戰,伏昂將你的存在完全藏在了霍氏軍旗和伏氏軍旗之中,若非之前東伏麗城作亂打著寧王殘部的旗號,惹了阿凝跑去看,又在大軍中看到了你,恐怕我還不知道你仍活著的這件事。」他的語氣里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起伏,但是這些話聽在我心裡,卻好像意外荒涼了一片,我不知道是因為我的絕望,還是我感受到了他那時的絕望。
「那,你是希望我活著,還是......」我的話沒有說完,卻不知道該怎樣說下去了。「你跟沈衣,到底怎麼回事。」
......
這話一說出口,直到看見他轉過去的側臉掛著隱隱的笑意,我有些想要狠狠抽自己幾個耳光的衝動。
我低著頭,咬著牙,恨不能將嘴唇都撕下來,滿心都是氣急敗壞。
「你在擔心什麼?」我低著頭,聽見他的聲音在我耳邊很近的地方傳來。
有溫熱的氣息在散在耳蝸處,我一個激靈坐直了腰,卻差一點點與他的下巴來個親密接觸,只是擦過,然後,在那不足一指間的距離,我的眼睛直視著他的唇。他的鼻息撲散在我的額上,我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真實的存在。
「我在擔心......」連思緒都慢了一節拍,卻還是如實說了出來,「你。」
他的呼吸似乎有那麼一點不明顯的遲疑。「那就好。」
那就好?這是什麼意思,我說我在擔心他,他卻說那就好。這是什麼回答,為什麼是那就好?他說那就好,是因為我擔心他?
「你有兩個選擇。」宇文政沒有要退後一步的意思,他就在我眼前,我不敢呼吸,怕驚擾了這夢一樣的一幕。「第一,你放手一切不要再去管這件事,我會將一切查清楚,你......」
「我選第二。」我要自己去查清楚,我不想再等著他將答案給我。
他的唇角有那麼一晃神的僵持,然後帶著隱隱的笑意。「果然。我還沒說第二個選擇是什麼。」
「我要自己去查。你幫我。」
「你是在幫霍鈺,還是沈衣?」我感覺,他抓住了我的手臂,微微用力。
「我在幫我自己。」我心裡有一點落寞,他就在眼前,我卻覺得抓不到他。「我很希望得到像霍鈺和沈衣之間的感情,即使身處亂世,有著再怎樣不得已的苦衷,都不會改變,我很羨慕沈衣,她有我沒有的,有我一直渴望得到的,所以我想成全他們。」
他鬆開了我的手臂,語氣裡帶著些無奈,「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果然會是這樣的回答。
我不該期待的。
我起身就要走,卻被宇文政一把拉了回來,重新坐下。他嘆了口氣,坐了回去。「如果最後的真相會讓你失望,那麼這件事,你確定還要查?」
最後的真相會讓我失望?我還是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沈衣和霍鈺有婚約,你知道么?」宇文政對於這件事似乎知道不比我少,許是他那日見沈衣,沈衣親口告訴他的。
「我知道,後來因為沈家的變故,沈衣流落至此,霍家卻悔婚了。」我將記憶里關於沈衣和霍鈺之間的事整理成一句話。
宇文政卻搖頭,他看向我,眼神里有一種特別明顯的無奈,「你就沒想過去細查一下當年導致沈家落魄的那件事么?霍家你去過了么?」
沒有。我當初沒有想過要查這些,我沒想過將重點放在他們這件事上。「這有關係么?你的意思是,他們兩家當初的恩怨和明月樓老闆娘被殺的事有關係?」
宇文政並未明確給我肯定答案,他卻牽起我的手,將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中,「沈家當年,是鳳遺王朝的宮廷御醫,世代沿襲。後來因為給一位皇帝心愛的王妃接生造成意外,也就是沈衣的父親之間被處死,這是沈家落魄的開始。霍家當年跟隨伏帝起義后就一直留在東伏,沈衣跟隨其姑母流落在西夷,沈衣的姨母後來因尚書與西夷長公主的事而遇害,沈衣飄零至東伏,而沈衣父親當年所出的意外正好與伏帝有關係,沈衣本可以和霍鈺有個好結果的,卻因其父而遭受連帶,被伏帝所厭惡,霍家不敢違了伏帝的意思,只能迴避沈衣,見死不救導致沈衣身陷明月樓。」
又與伏帝有關。可是,「當年那位王妃和先帝有何關係?」
宇文政瞳孔深處,有種極為壓抑的痛苦狠狠地抽動了一下,他的表情有著不易察覺的凝固,停滯。我不知道他的痛從何來,只是他的手掌心此刻帶著寒意,我不敢驚擾他,只能看他在痛意里沉溺,他卻在長長嘆了一口氣之後,自己回過神來,他僅是側過頭,一手將我攬過,將我的手放在唇邊,低頭,牽著我的手在手背留下一個吻,然後像是喃喃自語道,「那些,都不重要了。」
我不明白,卻迎上了他的笑意,他繼續說,「霍家始終是一脈單傳,獨霍鈺不同,霍鈺有個妹妹,與他為孿生。霍家曾有一場意外的火災,據說,霍鈺的妹妹霍婷死在那場火災中,霍老將軍跟隨你一同征戰,在你被俘之後,霍老將軍戰死沙場,霍鈺繼承了霍家的家業。不過......」
「不過什麼?」我追問道。
「不過,有人說,當年死在火災中的,並不是霍婷,而是霍鈺。」宇文政的這句話不亞於他掌心的冰冷。
我突然有種毛骨悚里的感覺,死的不是霍婷,而是霍鈺?那麼現在的霍鈺是誰?是霍婷?!難道霍鈺,是個女人?!
我不禁閉上了眼睛,想要忘記這一件事。
「哥哥。」小丫頭躲在柱子後面,偷看小男孩扎馬步揮拳,趁著大人走開才偷偷喊道,「哥哥,哥哥。」
「小婷。」小男孩嚇了一跳,慌忙看向周圍,「你怎麼又跑來了,讓母親看到,又該罰你了。」
「有你呢。」小丫頭撒著嬌。「哥哥,哥哥,教我功夫嘛。」
「你啊!」小男孩很是寵著她,由著她胡鬧。
霍氏兄妹的少年時代,是成長在霍老將軍的榮譽下的。霍老將軍是東伏開國的元勛,極受伏帝所尊敬,更親下聖諭,霍氏一族沿襲在鳳遺盛世的威名,世代子孫皆享將軍尊榮。霍鈺是全家的希望,自幼習武,與霍婷不同,霍婷被養在深閨,大人們逼著她學習女紅琴藝,指望著她有著大家閨秀的樣兒,嫁個如意郎君,霍婷卻總是瞞著大人們,偷跑到練武場去找霍鈺。
霍鈺寵著這個妹妹,不僅將自己所學的功夫,全數教給了這個愛舞刀弄槍的妹妹,更是背著大人們將所讀的兵書背給霍婷聽。在他們的少年時期,霍婷更是愛扮作男裝,假扮是霍鈺到處惹事。
「哥哥,我想成為你,就可以分擔你的壓力了。」霍婷以為,只要她扮作男裝,就有機會分擔霍鈺的一切,替霍鈺承擔,她並不能理解,作為長子,霍鈺將要繼承的家業和他要負擔是整個霍家的榮耀。
「哥哥,我要是男兒身,會不會也有很多女孩子喜歡我呢?」霍鈺和沈衣幼年曾見過一面,霍婷陪在霍鈺身邊,悄悄打量著那個未來的嫂子,那個未來霍家的當家主母,霍婷將霍鈺對沈衣的深情看在眼裡,對未來的嫂子很是期待。
沈衣在霍家短短停留了兩天,就被她的姑母接走了。
霍家的那一場大火,究竟將誰的魂魄葬送。同樣是二選一的答案,那一場大火卻無情地差一點毀滅了霍家,老將軍的隨之戰死,無論霍家活下來的是誰,他都必須承擔起整個霍家,必須,是個男的!
「沈衣知道這件事么?」我問宇文政。
他卻側過頭去,看向了明月樓。
「我要去霍家。」我從未去過霍家,也僅僅在之前同霍鈺一起出征前見過霍老夫人兩面而已,對於老夫人我印象卻很深,她很嚴厲,特別嚴厲。
「如果,霍鈺不是霍鈺,你要怎麼辦。」宇文政這樣問我。
「為什麼一定要是男人才可以繼承霍家的榮譽?我可以的,霍鈺就可以!」我要去找出真相,無論是不是我願意接受的。
「那沈衣呢?」宇文政卻將我一把拉了回來。
我頓時傻了眼,是啊,沈衣,我把沈衣忘記了,如果霍鈺不是霍鈺,那沈衣該如何?她多年來委身明月樓,做出的這些犧牲又算什麼。「會有答案的。」
霍府。
老夫人對於我的到來似乎沒有很驚訝,像是她一早就預料到的,只是很客套的請我們落座霍家前廳,讓下人為我們奉上了茶。
「霍夫人,我是為了霍將軍前來的。」我直截了當的說明了來意,不容她退避躲閃,我以為她在聽到霍鈺的時候,會有所鬆懈。
霍夫人卻勒令左右退下。「郡主辛苦了,聽聞郡主在查犬子的案子,還望早日還犬子的清白。只是,郡主忘了東伏之恥嗎,如今竟仍與東伏的仇人來往。」
她的嚴詞呵斥我倒不意外,老將軍死在了戰場上,她自然是恨透了北韶的人。
「霍夫人,如果你真的關心霍將軍的清白,那麼可否告知,霍將軍如今人到底在哪裡?」她如果不知道的話,為何並不追問我是否查到了霍鈺在哪兒,而是要我早日還霍鈺清白,所以我想,她可能知道霍鈺在哪兒。
「哼!查案子不是郡主的事么?如今卻推問老身,這就是郡主的能耐了嗎,將自己的責任全然推給他人。」老夫人的態度很明顯,她怒眉驟喝儼然是不打算將她知道的事告知於我。
我早就該知道會是這樣的了。霍老夫人將霍家的榮譽看得無比重要,絕對不會因霍鈺一個人,而讓霍氏一族蒙羞。「霍夫人。我知道你不可能將霍鈺藏在府中,你也應該清楚,霍鈺不可能是殺人犯!如今霍鈺失蹤多日,陛下眼看將要降下聖諭,霍鈺將要遭受通緝,我伏音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最終壓住陛下的旨意,霍鈺不可能是殺人犯!你霍夫人也不可能是殺人犯!那麼誰是殺人犯!難道你就不想想看,是誰最希望看到你霍家的勢力與我伏音的勢力兩者交惡嗎!」
「你!」霍老夫人怒而起身,指著我的鼻子半天氣得沒說出話來。
「我怎樣?!我伏音無愧於天地,無愧於兄弟,即使我曾經有負東伏,卻也為東伏戰到最後一刻!您呢?坐享霍氏榮華富貴,裝什麼清高凜然!不顧霍鈺死活,只關心你的霍家榮譽,門楣又有何用!」今日我若見不到霍鈺,很有可能就驚動了伏昂,甚至驚動了幕後操縱這一切的人,下一次無論我怎樣準備,估計都難以得償所願,「我今日私自前來,是因我與霍鈺並肩殺敵的生死交情!若我今日見不到霍鈺!那麼明日,我將昭告天下,宣告通緝,帶兵搜府!無論霍鈺最終是否清白,你霍氏一族都必定蒙辱!」
霍老夫人猛地坐在了椅子上。
「老夫人。」侍女一驚,立刻上前去攙扶驚得未回神的霍老夫人。
「你今日這架勢,私下裡練習了多久?」宇文政笑著在我耳邊悄聲說道。
「算了,香蘭。」霍老夫人伸手止住了侍女,她看過來,眼裡全部都是憎恨,「帶他們去。」
被喚作香蘭的侍女在得到吩咐后,將老夫人安置妥當,走到我面前來,「郡主,清吧。」
霍將軍府不算大,但也只是相比寧王府的話,若是與樂堯城內任何官家府邸相比較,恐怕都是數一數二的,在繞過了六七條迴廊后,香蘭將我們引到了霍府的私牢,她只是和把門的兩個家丁悄悄說了什麼,就放了我們進去。
「霍府這樣的家大業大,難怪霍老夫人要死守住霍氏一族的榮譽。」我不由得感嘆,霍家實在比我預想中的,要大得多。
整個私牢又分七間,霍鈺被鎖在最裡面的一間里。我看到他的時候,他趴在草垛上,穿著單薄的**,背上血淋淋的傷痕一條一條的數不清,他奄奄一息。
「霍鈺,霍鈺!」我喊了他好幾聲,他都沒有回應。
我伸手去試他的額上,他實在燒得厲害。我只得求助香蘭,「麻煩幫我備一輛馬車,我要帶他回寧王府。」
「郡主,容奴婢說一句話,您這並不是在救將軍,而是在害將軍。」香蘭面露難色,她隱晦的神情里透漏了些意外的訊息。
「是因為太后壽宴,陛下要賜婚的事?」我隱約猜到了。
香蘭俯身跪在地上,不敢回話。「準備馬車,我要帶他走。」
「你確定你要這麼做?」看著香蘭離開后,我正在努力將霍鈺架在身上,宇文政突然出手攔住我,他很正經地說。
「我確定。」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如果我今天不能帶他離開,我不知道霍鈺接下來要面對的還有什麼樣的折磨。我在拖動霍鈺的時候,手徑自越過他的胸前,他胸口的衣襟鬆動,我如果想要知道答案,也許這一刻是最好的時機。我突然猶豫了,卻伸手將他的衣襟整理好,將他的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霍鈺曾經問過我,是什麼讓我選擇隱忍,是什麼才可以讓我不再隱忍。我當時沒有回答他。」
宇文政站在我面前,他並沒有要來搭把手的想法,只是靜靜聽我說著。
「我那時,很愛你,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忘不了你。你的背叛,我父王的背叛,我的人生因為你們兩個人的背叛和利用全部坍塌,兩個我最信任最依賴的人,可是我還活著,我就必須承擔,天,也只會塌一次,我不死扛到底還能怎麼樣?我選擇隱忍,是為了活下去,如果有一天,有些人逼得我活不下去的時候,他們會知道,今日昭華已非昔日伏音。」我隱忍,是為了讓身邊的人寬容一些,他們給予的寬容,我才能有機會活下去,可是無論我面對的敵人是誰,他這一次的算計,都真的惹毛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