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0.875·【回歸篇·之四】·297
乍然聽到這樣一種無比熟悉的聲線,用一種微妙的、溫柔的語調,呼喚著自己的名字的時候,她的大腦里一陣混亂,整個腦袋嗡嗡響。
幾乎與此同時,一種異常到幾乎怪異的冷靜感又在體內升起,主宰著她的理智,讓她可以清晰地體會到情感和理智來回拔河的那種糾結和疼痛感,更清晰地體會到——
即使這個聲音和記憶中的那個人一般無二,這個聲音的主人也並不是記憶中的那個人。
那個人,已經永遠留在箱館的原野上,留在距離今天已經數百年之遙的時空里了。
她驀地閉上了雙眼。
就在這短暫的沉默之中,她閉上雙眼的一瞬,感到有人走動之間帶起的一陣輕風吹在自己臉上;衣袂飄動,華貴的面料因為相互摩擦而簌簌作響。
柳泉猛然睜開眼睛,正巧看到三日月宗近從自己身側跨前一步。他的側顏難得地緊繃著,俊秀的線條莫名地顯得有點凌厲。
柳泉果斷在三日月宗近說出「不行」之前開了口。
「歡迎你加入這座本丸,大般若君。」她表情十分鎮定地直視著面前西裝筆挺的俊美青年,唇角漾起一線柔和的——然而卻是標準的營業性笑容,朝著青年微微頷首致意,恰如其分地表達了身為審神者對最新到來的名刀的溫暖歡迎——以及作為大將的疏離感。
「希望你能在這裡過得愉快。」她說,巧妙地避開了剛剛那個幾乎引起場面上的火/藥味的問題——是否允許對方直呼自己的名字。
然後,她頭也不回地吩咐道:「長谷部君,歡迎新人的宴會,還有對新人居處的安排等等,這一切事務都拜託你來處理了。」
長谷部臉上露出欣喜的神情,似乎對女審神者一如既往地對自己委以重任這件事而感到高興,鄭重點頭應道:「是!」
然後,女審神者含笑再度向著那位新來的青年一頷首,說道:「這位壓切長谷部君會替你安排接下來如何在本丸安頓下來的事。我們晚餐時分再見吧,大般若君。」
雖然她的溫和禮貌一樣不缺,也足夠體貼地指派了引導他在此處安頓下來的人選,甚至臉上的微笑也足夠溫暖和悅;然而大般若長光卻慢慢地眯起了眼睛,喉間發出一聲似笑非笑的嗯哼聲,像是答應了她的話,又像是在表達著他對自己現身之後,庭院里這種詭異氣場所產生的某種興味。
「嗯哼。」他唇角微勾,在女審神者掠過他身側、像是打算回到自己房間去的時候,他忽然微微橫過身軀,稍微遮擋了一點她的去路。
女審神者假如想繼續目不斜視地往前走的話,自己的左肩就要撞上他一側的身軀。所以她只好停下來,目光微動,還未說話,跟隨在她另外一側的那位穿著藍色狩衣、面容俊美卻神色沉凝的青年,就隨之停下腳步,銳利而冷峻得如同名刀出鞘一般的目光倏然掃向大般若長光的臉上。
大般若長光當然認識他。
他迎視著對方銳利的眼神,慢慢在臉上展開一個燦爛得過分的笑容。
「嗯,三日月……宗近……君?」他用一種玩味的語氣慢吞吞地叫出了對方的名字,還頓了一下才在那個名字之後加上了敬稱。
三日月宗近沒有立刻應聲。
由於女審神者也沒有立刻出聲的關係,庭院中一時間竟然出現了短暫的沉默。某種低氣壓一般的氛圍猛然當頭壓了下來,彷彿庭院中由於景趣而定格的春天一瞬間都停滯不前(?)了似的。
就在這片微妙而幾近凝固的沉默之中,一個聲音揚了起來。
「啊咧?大家齊聚於此,是在慶祝什麼嗎?有什麼喜慶的事嗎?源氏萬歲!」
大家:「……」
柳泉:「……」
這種清亮得近乎天真似的聲線——毫無疑問,屬於這座本丸中腹黑度最高的名刀之一,髭切。
單看他一句話就消解了現場的尷尬氣氛和隱約的壓力,就可以知道這個男人慣用的那種清亮而天真的聲線和語氣,不過是一種良好的偽裝(?)。
放在平時,柳泉對這種性格是有一點苦手的。不過今天她卻覺得,髭切來得正好,說的話也正好!
她順勢笑了出來,假裝沒察覺到場中氣氛剛剛有多麼險惡(大霧!)似的,同意似的說道:「沒錯啊,是有值得慶祝的事~那麼,我們晚上就來個豪華壽司大餐作為慶祝宴會吧~」
髭切單手插在褲袋裡,步履悠然地走下長廊,來到庭院里,迎著柳泉走過來。他看起來笑眯眯的,好像心情不錯似的。
「我就覺得玄關這邊挺熱鬧的……果然是你們回來了啊。」他如同閑話家常一般邊走邊說道,一句話說完也已經走到了柳泉的面前。
結果他走到柳泉面前之後,根本沒有問起「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或者「這個新人是誰」之類的事,而是微微垂下視線,頓時臉上顯出了驚訝的神情。
「哦呀哦呀?有什麼掉在地上呢?」他好奇似的說道,接著居然彎下腰去,十分自然地把柳泉剛剛為了拔刀召喚大般若長光的付喪神而丟在地上的小包袱撿了起來,還在手中掂了掂,隨即展開一個笑容。
「是雪葉君帶回來的土特產嗎?」他快活地問道,好像一點也沒有察覺到氣氛的僵硬、更沒有被這種古怪的氛圍所影響似的。
柳泉:「……」
再這麼呆下去真的要出事。她想。
……果然不應該期待髭切會替她解圍的。他只會在氣氛詭異的時候火上澆油,就像現在。
她簡直不敢回頭去看大般若長光的表情——雖然她猜大般若長光也並沒有那麼幼稚,會簡單地把自己的情緒都表現在臉上給別人看——但現在一個兩個都十分親熱地叫她的名字,而她阻止不了,反而對大般若長光「可以直呼你的名字嗎」這種問題避而不談,這不是……形同於欺負新人嗎?(大霧!)
柳泉硬著頭皮簡單回答了一句髭切的問話。「……是在江戶城的倉庫中找到的好物。嘛,也就是什麼加速符啊御守啊小判啊之類的東西吧。」
然後,她轉向大般若長光,卻避開不去看他的表情,也沒有直視他的眼睛——她的目光似乎越過了他的肩頭,飄向本丸上方晴朗的天空——飛快地說道:「晚餐的時候,會替你舉辦歡迎會的哦。另外,稱呼什麼的請隨意,這裡並沒有嚴格的規定。」
雖然她的口氣有點生硬死板,不過大般若長光還是含笑哦了一聲。
「如此甚好。」他頓了一下,意味深長似的喚道。
「……雪葉君。」
柳泉瞬間就驚悚得感覺自己脊椎上竄過一道下意識的戰慄。
那種聲音實在太像副長了……不,幾乎可以說是一模一樣。這樣的聲音喚出自己在那個世界里使用的名字,一瞬間她感到的並不是愉悅或懷念,而是——
下意識地想要逃走。
她飛快地垂下了視線,並沒有直接應聲,而是說道:「……我現在必須去處理公務了。……次郎那裡想必有不錯的好酒,晚上你可以和大家來喝一杯。」
然後,她沒等其他人說話,就一回手把大般若長光的那柄本體刀塞給了付喪神本人,繼而大步流星地穿過庭院,邁上走廊,往自己的房間那個方向走了過去。
……簡直像是落荒而逃!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啊!她懊惱地想著。
……但是,令人更加懊惱的事情還在後面。
晚間的歡迎宴會倒是乏善可陳。
柳泉高居主座,盡量避免和大般若長光過多交談的機會;不過幸好次郎太刀、日本號等等幾位愛喝酒的付喪神們頻頻地勸酒,也把場子炒得很熱;偏偏正好趕上大般若長光似乎也愛喝酒,悠然說著「唉,真想再來一杯啊」的話,就一杯一杯接一杯地喝了好多——關鍵是喝了這麼多酒下去居然一點醉意都沒有表現出來!
作為審神者,柳泉當然不會喜歡一喝就醉的部下——事實上日本號和次郎也不是一喝就醉的,他們比較擅長的是一開始假裝喝醉、降低對手的戒備心,然後立刻散發出王霸……不,名刀名槍的英雄氣概,趁機取勝——然而大般若長光喝酒的畫風完全是另外一種模樣。
越喝越醉的部下固然讓人有點困擾,越喝越清醒的部下就更讓人頭痛了。
尤其是,新來的部下不但越喝越清醒,臉上掛著的那道似笑非笑的淡淡笑意還愈來愈玩味的時候。
柳泉:「……」
眼看時間也不早了,小短褲們都已經被好哥哥一期尼帶回去睡覺了,柳泉隨意找了個借口站起身。
「出陣回來總覺得很累……我今天就先行休息了。明天不需要出陣,大家可以盡情享受一下今天的晚宴。」
當然,提前退席的話,按照禮儀還是要在席間巡一圈客套一番的。於是柳泉在大廳里繞了一圈,不時停下來和付喪神們閑聊兩句;最後,終於來到了大般若長光的座前。
大般若長光剛剛被日本號搭住肩膀豪邁地哈哈大笑著喝了好幾杯。日本號剛剛放手,另外一邊的次郎又湊上來,依樣畫葫蘆地搭著大般若長光的肩頭,嘻嘻笑著說道「撒,再來一杯吧!」,然後又結結實實地灌了大般若長光一整壺清酒。
但是,喝下這麼多酒之後,就連次郎看起來都有些醉意、歪歪倒倒地半坐在一角哼起歌來,大般若長光卻仍然身姿卓絕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穿著一件看上去像是騎馬裝的筆挺衣服——那應該就是他的內番服吧——長腿上套著一雙長筒靴,姿態舒展而瀟洒地坐在那裡,眼眸緊盯著向自己這邊走過來的女審神者。當她停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那塗朱的眼角微微向上挑起,露出一個笑容。
「怎麼?這麼急著回去嗎?」他用那一把幾乎和副長的聲線一模一樣的聲音,慢悠悠地問道。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柳泉還是一瞬間滯了片刻,才含笑應道:「我啊,不擅長喝酒呢,所以不太習慣這樣的場合……再說,夜也已經深了。徹夜喝酒這樣的事情可不適合我啊。」
大般若長光嗯了一聲,狹長的眼眸似乎微微眯起,視線在她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後露出一絲微妙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