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韓媽本是聽著有人說話才往這邊瞧瞧,走近了卻發現長廊上空無一人,以為是自己被門外的記者吵暈了頭,又往前走了幾步就反了回去。
耳房裡黑沉黑沉的,只有少量陽光透過縫隙閃了進來,終年悠久的霉灰熏得使人發暈,門外的陽光卻又烈得刺人的臉。
我和顧少頃呆了一會兒,待韓媽走得遠了,這才從裡面走了出來。然而尚未待我站穩腳步,顧少頃已一把再次將我扯了進去。不一會兒,有一男一女兩個聲音低低從門外傳了進來。
「你是怎麼回事?這麼久了還沒查清劉二小姐和顧家大少爺的關係嗎?」
一個刻意壓低的男聲問道。
「不是我沒查清楚,是他們根本不在人前談論。劉家大小姐的事還是我通過廚房的人閑聊才得知的,如果不是那天小姐突然來找我,我本來是可以偷聽到的。你回去和老爺說,不出三日劉慶松就要回來了,到時我自然能打聽到真實的狀況,老爺就坐等劉家的醜聞吧!」
「那好,我這就回去稟報老爺,三日後卯時老地方見。」
「你就放心吧。」
……
門外的人是誰?為什麼我從未聽過他們的聲音,這兩人口中的老爺又是誰?為什麼要陷害我們家?一連串的問題接踵而至,我抓著顧少頃的手臂,只覺渾身癱軟,大氣不敢出一下,耳房的霉味還在久久的熏染著我的五官,過去的空氣渾濁著陰暗與潮濕從遙遠的年代傳進人的鼻息,配合著屋外兩人不可告人的秘密與陰謀。良久之後,門外女人的腳步聲才漸漸走遠,散去。憋了許久的一口氣終於吐出,我貪婪的呼吸著門外傳來的空氣,這才還過魂來,重重的咳嗽聲打破了西堂又一次平靜,這下,我終於能正常的提出疑問,像個正常人一樣與顧少頃討論,渾濁在胸口的悶氣也在見到屋外新鮮的空氣后煙消雲散。
「我們家有了內鬼!」
「這段時間家裡有新來的下人嗎?」顧少頃問。
「沒有啊,你不是不知道,我們家現在在走下坡路,只有走人的道理哪有進人的?」
顧少頃沉思道:「那就是說此人已潛伏多年?聽剛才的聲音,那男的只怕是負責傳遞消息,真正打探的是女人。除了韓媽一個老僕外,你們家還有幾個女僕?」
我想了想認真答道:「韓媽是祖母留下的老人,從小照顧我,除了她家裡還有一個廚娘,一個打掃丫頭,兩個門房媳婦。」
「你覺得韓媽會背叛你們家嗎?」
「這……我想不到。她從小照顧我……」
「也就是說也不是沒可能?」
不,韓媽不會的,她像祖母一樣照顧我,怎麼會出賣我們家?決對不會,我想著,心亂如麻,可嘴裡卻遲疑著不敢回答:「我不知道……」
「罕昭,你聽我說,你們家被人盯上了,我不知道那人口中的老爺是否是我的父親,也有可能還有其他勢力,北洋政府現在內部混亂,孫先生在廣州發起了二次護法運動,你父親雖然早已脫離政治,畢竟在北平翰林劉家還有一定的殘餘影響。賀次長馬上要升正部,現在告訴你這些,是想和你說你三叔的死並非偶然,有人要害你們劉家,所以,你必須儘快查出家裡的內鬼,這樣我們才能佔得主動,明白嗎?我在這裡不能多做停留,你要立即行動起來,自己小心不能露出馬腳,可以和你母親商量,但一定不要告訴第三人,明天我再來。」顧少頃說著,摸了摸我的頭,轉身就走。
有小麻雀飛在我剛才摸過的格子窗上,一步一步試探著用小爪子抓住稜角分明的凸起,可惜畢竟凸起太小,抓得不夠,走了幾步還是無奈飛到了雕著花的屋檐下。
我以為我們可以多會說話的時間,沒想到他還是要匆匆的走了。
「師哥……」
我輕聲叫他。
「你要小心。」
他回頭,嘴角綻開一個溫柔的笑意:「放心,我沒事,快回去。」
說罷,不再看我,翻牆而去。
我只看到他利落的翻身,一個起落就沒了人影兒,像傳奇小說里武功絕世的大俠。看久了,眼睛酸澀的厲害,這才發覺自己一直盯著他剛剛翻過的圍牆研究——灰色的瓦,灰色的牆,還有留在眼裡的灰色西服,原來看一個人走是這樣的感覺。
回到上房后,韓媽正陪著母親挑揀舊年的成衣料子,看我進來,母親也不停下手裡的活,就著衣服直接問我:「去了哪裡?找也找不到你?」
我心裡想著事,又不敢在韓媽面前表露,只好含含糊糊的說:「早上被記者們吵得沒睡好,躲去補覺了。」
我一慣愛偷懶,母親聽了,也不疑心,笑著問我:「你看海朱結婚,我們送點什麼好?你舅舅家左右不缺東西,咱們家如今這樣亂,心意到了就好,我也沒心思再額外張羅了。」
「您看祖母留給我的那柄太后御賜的玉如意如何?反正我留著也是浪費,給海朱和世舫正合適,寓意也好。」
母親皺眉:「那怎麼行,那是祖母留給你的,還是再想別的辦法吧。」
韓媽也道:「我的小姐,雖說我們家如今不如從前了,可也沒有讓你拿陪嫁送禮的道理。」
「哪有您說的那麼嚴重,我和海朱從小一起長大,就像親姐妹一樣,她嫁人,我還能心疼這點兒東西不成。哦,對了,我記得去北平前您不是讓韓媽給我和姐姐各做了一身衣服嗎?回來這麼些天我還沒看到呢,您放哪了,快拿出來讓我瞧瞧好看不好看。」
母親見我鬧得厲害,笑著對韓媽道:「你看她這猴急的性子,快去拿吧。」
「好……好,我這就去拿。」
韓媽邁著腿,把手裡的料子往炕上一放,站起身便往外走。被她放在炕上的深紫色旗袍做工精細,領口的金絲如意盤扣裝在紫色的錦鍛上,一霎時有些晃人的眼兒。我看著韓媽走出去良久,這才挽起母親的手往內室走。
「我有話和您說。」
她原本正笑著擺弄手裡的袍子,見我突然變得一本正經,神情也突然緊張了起來:「出了什麼事?可是你姐姐和你說了什麼嗎?」
我扶著她一邊走一邊安慰道:「不是姐姐,是家裡的其他事……」
卧房內,我和母親肩並肩坐在木床上,表情凝重。
「什麼?你是說我們家裡出了內鬼?」母親小聲問道,一臉的不可置信。
「是,他們三日後還會有所行動,所以我們要趕在三日內找出藏在家裡的內賊。」
「既然你說他們三日後要在老太太的西堂見面,那我們何不將計就計?三日後現場抓賊?」
「可是我們現在不知道哪些人可信,哪些人不可信,家裡能用的人少,萬一走漏了消息豈不是雪上加霜?」
父親這時也不在家,要是平時還能找姐姐商量對策,可偏偏她現在像換了個人,說話陰晴不定,叫人害怕。顧少頃說不可打草驚蛇,明目張胆的盤問肯定不行,可是……要怎麼不動聲色的調查呢?我和母親都犯了難。
韓媽在這時拿來了旗袍,看到我們母女倆都進了內室,不由狐疑道:「又去鬧你姆媽了?想要什麼怕我知道,還進內室來鬧。」
「你說不是,想讓我給她做個像洋裝式的新樣旗袍,非要拿我年輕時那件騶清瓷式的洋裝做比較,這不,正鬧著我給她找呢!」
「您可真懂我,我剛剛想出點點子,您就知道我要折騰您。」
「還不是我從小被你磨怕了,想要什麼老太太就給什麼,弄得我一把年紀還得跟著你趕潮流。廚房裡那些老媽子可不一個勁兒的嘲笑我!」
我一聽,靈機一動,索性就著她的話繼續說下去:「廚房裡的人敢嘲笑您?我這就去問問她們。」
我說著,放下手裡的料子往外走。
韓媽見了,忙拉住我的胳膊和母親說:「還是那個性子,也不問青紅皂白就強出頭。現在廚房只有劉阿婆一人,哪來得人敢笑話我,不過是年輕時候的玩笑話我拿出來說罷了。」
「哦?那您覺得劉阿婆這個人怎麼樣?好相處嗎?」
韓媽聽了不由稱奇:「這孩子今天怎麼體量起人來了,還知道問我好不好相處。」
「你就逗她吧,不過難得她想聽這些,你也給她講講家裡的人事,省得以後嫁了人不知道怎麼和下人們相處。」母親在一旁不動聲色的幫忙。
「是呀,您就和我說說吧,海朱都嫁人了,我還什麼都不懂呢?」
「好…好,本來老太太在時就讓我說給你聽的。」韓媽聽了,放下手裡拿著的那件月白色旗袍,認真給我說起了家裡的傭僕。
屋外,太陽照著灰白的牆瓦一點一點移動著腳步,只等正中的時辰一到,就散發出秋日正午的陽光威力,就像此時還在江寧坊外消耗的記者一樣,不等到那個節點,總不會輕易消去。日頭的威力尚可等待,何況是涓涓不息的人力?
民國九年的秋天,註定是一場永不可忘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