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這是不同剛剛那排皮沙發上的另一群人,暗紅色的楊木桌上,碧綠的麻將牌映著頭頂的昏光閃閃發亮,黑暗中仿如吐信的毒蛇。
顧少頃拉著我走在背光的地方,盡量不去引起兩旁保鏢的注意。這樣七轉八彎的走了一段,兩邊的圍牆越走越窄,路也越來越暗,我以為已經沒有路了,卻忽然聽到潺潺的水聲流過耳畔,叮叮咚咚的敲打著人的心。原來此處別有洞天,走過暗道才是柳暗花明的桃花林。
只見黃密的梧桐沿著晶白的柱石伸展,遠遠望去,敝舊的太陽藏在金的空氣里,連帶著湖水也有了秋的氣息。這是十足的金色,十足的秋景兒,揉進眼裡反而有了春的氣息。也許是與剛剛那昏的嗆人的味道有了對比,我竟發現大片大片的金色也有了自己的可愛之處。
「師哥,我們還要走多久?」
顧少頃看我憋了許久才問,眼裡露出欣慰的笑容:「不錯,學會了忍一時之氣,免百日之憂這個道理。」
「哪有?難道我以前很衝動嗎?」我不服氣。
「以前是小潑皮,你說呢?」顧少頃戲噓道。
我聽了,掙脫他的手跑去捶他。
在這片小小的樹林里鬧了一會兒,顧少頃忽然捉住我揮舞過來的手神色肅然的說道:「阿昭,剛剛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並非是我們今天來此的主要目的,只是碰巧讓你遇著了你二叔而已。現今我們要見的人,才是今兒我帶你來此處的目的。進得這裡,可不要妄動了。萬一我護不得你周全,跟著叔同走。記著,那是幫我,明白嗎?」
我茫然的聽著,頗覺意外。之前在外面還是好好的,怎麼進了這樣美麗的地方反而警覺起來。本想再問兩句,迎面已走出兩名身影魁梧的便衣。
「顧少爺嗎?閔爺已恭候多時!」
「正是顧某,請帶路。」
不待我們細說,便衣已轉身引著我們向後走去。
我雖不甚了解南京城的江湖勢力,但近幾年世道不太平,青幫和洪門重新做大,已儼然有了脫離政府管轄的意思。能被這樣的幫派堂口稱為「爺」的人,勢力和實力可見一斑。
這一片林后,一幢早期的英式洋房孤零零地矗立在小島上,堆花紅磚大柱支著巍峨的拱門,長長的走廊掩映在水中,樓上的陽台卻是木板鋪就的地。
一個身形矮小的人側著身子坐在窗前,頭抵在玻璃窗上,眼睛望向屋外。
顧少頃緊了緊握著我的手,開口說道:「閔爺,別來無恙。」
坐著的人聽到動靜,轉著身子扭過頭來,這時我才看清原來那人坐著的並非普通的躺椅,而是一種西洋醫院裡患者應用的輪椅。他穿了一件杭綢夾絨袍子,手裡捧著一疊類似賬簿的東西,稀疏的眉毛下一雙吊梢眼,襯著鷹鉤鼻,很有幾分舊時宮廷的味道:「顧老弟?我沒想到還會遇著你。」
他說這話時語氣平淡,絲毫聽不出任何感情。
「我也想不到會在南京見著您。」顧少頃語含感慨。
「上次一別,已有六年。老弟身邊已有了佳人在懷,閔某如今卻是這幅光景。此來找我,是為何事?」老人問。
顧少頃尷尬一笑,顯然覺得接下來的談話有些為難:「不瞞閔爺,小弟如今有了難處,希望從閔爺這裡討回一個人情。」
閔爺聽了,冷笑了一聲:「還以為顧老弟再不會找我,看來眼前的小姐很不簡單啊。」他說著,一聲哨響,兩個精悍的便衣突然出現在我的身後,黑洞洞的槍口瞬間抵著我的腦門,將我扯到了閔爺所在的位置。這變化來得太快,敏捷如顧少頃,也沒及時抓住我的手臂。
「閔爺!」
「顧老弟不必緊張,這是我這些年新立的規矩。手下們也是按規矩辦事,你知道的,做我們這行,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他說得慢條斯理,我卻從中聽出了別的意思。他與顧少頃是舊相識,兩人之前有過交集,卻並非是好的交集。現今他送上門來,擺明了是讓人欺負的。這個傻子,為了我的事,至於嗎?
「現在你可以說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欠了人情,早晚都得還!」
顧少頃眼裡露出少有的溫柔,看著被便衣挾持的我輕聲說道:「別怕,師哥馬上救你。」說罷,他從穿著的西裝口袋裡摸出一支古老的盤發銀簪,遞到了閔爺面前。
「這簪子屬於一個叫韓媽的老人,現今在前翰林劉府家裡做事。我需要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我看著眼前再熟悉不過的盤發簪,心裡一陣疼痛。突然的變故沒有嚇到我,骯髒的賭鋪和大煙也沒有嚇到我,如今那把看了17年的老簪卻像一把尖銳的刀,戳著我心臟突突的疼。
頂在太陽穴的手槍動了一動,顧少頃一個閃身,重新將我拉回了自己懷裡:「閔爺,我自己的師妹,還是不勞您的手下操心了。」
「哈哈哈哈……」閔爺笑著,吩咐手下去查案,自己則對著顧少頃笑了起來:「有意思,太有意思。幾年沒見,顧老弟也變成了真情識趣的妙人兒,不錯,真不錯。」
「讓閔爺見笑了,少頃慚愧。阿昭,給閔爺行個禮,以後家裡的事還需多多仰仗閔爺和他的兄弟們關照。」
我對眼前這個臉色陰柔的老人並沒有多少好感,尤其是在知道他並非善類之後,所以這個禮行的並不如意。
閔爺也看出了我對他的反感,只是他並不在意罷了:「小姑娘不願意,少頃何必勉強。想我年輕的時候,聽到槍聲腿都站不穩,如今的孫輩也算英雄出少年啊。」
顧少頃笑著摸了摸我的頭,對老人說道:「阿昭年紀小,那是被嚇壞了,她哪裡比得上您的誇獎。」
這時便衣傳回了消息,原來這銀簪並非普通的發簪,而是前清宮裡皇帝身邊特有的組織「血滴子」的身份標識。「血滴子」自雍正朝開始成立,專為皇帝搜集大臣的言論及行為,功能無異於明朝的東廠西廠。
「如何確定她的編號?」顧少頃問。
「『血滴子』分金、銀、銅三個等級,既是銀簪,該為二級上等。」
顧少頃眼神閃動,能在劉府潛藏50年,按資歷早該升為一等,如此看來,韓媽這50年並未立有大功,也因此,她上頭還有一人。
「如何查到接頭之人?」
「這卻要再費些心思。」
顧少頃微微一笑:「豈有閔爺辦不到的事?」
老人聽了,臉上露出迄今為止唯一的笑容:「少頃,你越來越像我了。」他說著,勾了勾手指:「跟我來吧,規矩你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