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辭今生

第一章:辭今生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叫夫君覓封侯(1)。

……

當高牆上再度爬滿斑駁的綠藤,大魏皇宮迎來了今年的開春盛事,空了數年的后位終於有了新主。

舉國歡慶,共襄盛舉。

明福是這批新入宮的,因為沒有門路,性子憨厚不懂這宮裡頭的生存之道,只做了個下等宮女,昨晚,管事的嬤嬤突然找她,給她安排了任務,就是要她到長門宮做一天活計。

明福一路走來,只覺得周遭景物越走越蕭索,走了近半個時辰,終於看見了她未來要幹活的地方:原來皇宮裡也不全都是富麗堂堂皇,也有這麼落魄的地方。

方開春,天色尚早,涼絲絲的風從不知名的角落吹來,明福不自覺地打了個寒蟬,明福抽了抽鼻子,心說:還真是冷清啊。

遠遠地看著門上那灰撲撲的匾額,如果不是正好有陽光打在上頭,都要看不清上面的三個字:長門宮。

長門二字,取於詩《長門怨》,詩曰:天回北斗掛西樓,金屋無人螢火流,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愁(2)。

明福懂的字不多,自然不曉得這宮名的來意,拾步走進去。

「刷刷刷——」

笤帚在青石地板上刮出了刷刷聲響,執笤帚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子,明福以為那是這宮的宮女,連忙上前,自報家門:「見過姐姐,奴婢叫明福,還望姐姐多加照顧。」

這些話是她入宮前娘特別交代要她記住的,見到前輩時得用上,也是明福唯一會說的體面話。

那年輕的女子抬頭:「明福,倒是個福氣的名字。」聲音清清淡淡,聽著讓人很舒坦,將明福那顆本來有點小不安的心撫平了。

「呵呵,阿娘說了奴婢是個有福之人。」明福撓撓頭,笑得有些憨。

女子愣了下,看著她笑得毫無心機的模樣,扯了扯嘴角:她這一輩子做得最多的,就是勾心鬥角機關算盡,沒想到最後來到身邊的竟是這麼一個單純的傻丫頭。

「你可知道這長門宮裡住的是什麼人?」

問到這個,明福有些不好意思:「忘……忘了,昨個兒好像有人與我提過,不過我那會兒正困,也沒仔細聽就睡過去了。反正橫豎都是要伺候的人,好好伺候著就行了。」

「你倒是……樂天。」

「呵呵,姐姐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明福不曉得她心裡想什麼,又問道。

「齊……」女子把到嘴邊的那個名字吞回去,換了自己的表字:「我叫治平。」

「那我就喚你治平姐。治平姐,咱要伺候的主子是什麼人?怎麼會住在這裡?主子人好不好?……」

這會兒才想起要問這些事了。

治平不覺莞爾,道:「主子……暫時不需要你伺候,你陪我說說話吧。」

說是陪,但其實都是明福在說,她嘰嘰喳喳地說著皇宮熱鬧的封后大典,又說年輕的帝王是個痴情人……

「我聽說那齊皇后長得十分的妖媚,經常在皇上耳邊吹枕風,為了剷除異己,心狠手辣……」說到這裡,明福忍不住壓低了聲音:「我聽說她因為嫉妒逼瘋了一個娘娘……治平姐你知道她怎麼做的嗎」明福吞了吞口水:「她將那娘娘生下的孩子煮成肉湯餵給了那娘娘喝,好惡毒的女人;還有她還叫人毀了一個娘娘的臉……治平姐,你說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呢,太可怕了……」

明福還在說著,說後來君王廢了齊皇后,但也因此空置了后位數年之久,本打算終生不立后最後抵不住群臣的連番上奏,最後才封了賀妃為後,又把聽說來的關於新后的事說了一通……

治平只是聽著,靜靜的聽著。

直到太陽爬上了樹梢,她才站起身,緩緩開口道:「明福,伺候本宮梳洗更衣吧。」

「什……什麼?」明福一時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看著她。

她微微一笑,得像惡作劇得逞的小孩:「本宮便是你口中所說的,被廢的惑國妖后,齊嫽。」

明福倒吸一口涼氣,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一會才回過神來,不住地跪地磕頭:「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齊嫽想上前扶起她,結果反而把她嚇得更厲害了,身子抖得兒像篩糠似的,腦袋一個勁用力地往地上磕,幾下竟將額頭磕出了血色,嘴裡不斷地求饒。

「閉嘴!」齊嫽凝眉一呵:「起身,伺候本宮梳洗更衣,做得好了,本宮就饒了你。」

……

……

下午,長門宮迎來了貴客。

紅色的絨毯從殿外鋪至屋裡,內侍尖嗓的聲音,久違地在這冷宮中響徹。

「皇上駕到——賀妃娘娘駕到——」

年輕的君王帶著寵妃,站到了她面前。

宣仁帝看著眼前人。

齊嫽已褪下那身陳舊的布衣,身上穿的是當年被打入冷宮時的衣服,五年來被她妥善地存放於櫃里,明福的手不太巧,梳不來繁複的髮髻,只挽了個簡單的,沒有任何髮飾,臉上不施脂粉。

她就這般站在那裡,一語不發,輕易地就成了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這就是她齊嫽的本事,不美不艷,可就是有一種別人都沒有的魅力。

邊上的賀妃察覺到了宣仁帝的走神,沖站在一旁的心腹內侍使了記眼色,內侍會意。

「大膽齊氏,還不下跪行禮。」

這一聲呵把宣仁帝喚回神,才驚覺自己剛的失態之舉,臉色微變:齊嫽齊嫽,縱使到了這般地步,你還是想要影響朕嗎!

「來人——」宣仁帝惱羞成怒:「讓這毒婦跪下,磕頭行禮。」

他知道她向來不喜歡這種屈膝下跪之事,不管是她跪別人還是別人跪她。

幾個內侍上前,正要動手,齊嫽比他們先一步開口:「不用了,我自己跪。」

說罷,她雙膝落地:「齊嫽今日在此,上跪皇天,下跪後土,這一磕是向爹娘請罪。不孝女今生未能讓二老享福,反叫齊家上下百餘人為齊嫽命喪黃泉……」

嘭!額頭與地面撞出了鈍響。

在場眾人,臉色齊齊一變。

「再一磕,向齊家先祖請罪,不孝子孫齊嫽有眼無珠,認人不清,將齊家數百年聲名毀於一旦……」

嘭!又一磕。

宣仁帝的面色鐵青。

「第三磕,向天下百姓請罪。齊嫽無能,未能輔出明君,叫天下百姓受累……」

「閉嘴!」

第三磕未能如願,就被宣仁帝一腳踹開:「齊嫽,你……」宣仁帝儒雅的面容已不復存,只剩下扭曲的猙獰:「好好好,好你個齊嫽,竟咒我大魏江山,你這毒婦,今日過後朕就看你還能奈我何,來人——鳩酒賜死。」

邊上,已經嚇得大氣都不敢喘的內侍們連忙呈上鳩酒。

齊嫽看著紋龍金盤上的毒酒,唇角微揚:「多謝皇上恩賜。」

起身,一手執酒壺,一手拿酒杯,斟滿:「這第一杯酒,齊嫽敬皇上與賀妃,祝你們百年好合,」飲盡:「斷子絕孫。」

再斟。

「這第二杯,齊嫽敬這大魏江山,可憐它命數將盡,風華不復。」

酒水灑地。

「第三杯,敬我自己,若能重來,定易了這江山,叫史上無宣德二字存在。」

齊嫽飲盡杯中鳩酒,看著宣德帝那扭曲的臉,心裡無比暢快,索性將手中的酒杯扔掉,就著壺嘴喝了起來,好像喝的不是鳩酒,而是這世上最美的佳釀,邊飲邊唱: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3)

……

宣仁帝:「給我抓住她,扒舌……把她的舌頭給我拔掉,把她的眼睛剮掉……」

齊嫽哈哈大笑,狀若瘋狂般,雙目被剮,血流滿面:「……將進酒,君莫停,與君歌一曲亡國調……」

內侍:「皇上,齊氏死了。」

宣仁帝看著血泊之中的齊嫽,心裡無比暢快,卻尤未能解恨:「把她身上的肉剔下喂狗,將她的骨頭碾碎撒於市井,讓萬人踐踏……」

&

戰火終於燒至汴京城下,大戰一觸即發。

「報——」皇城裡的護衛長匆匆來報:「皇上,叛軍正在集結,準備攻城。」

龍座上的宣仁帝一腳將來人踹到:「廢物廢物,全都是廢物,竟然連那個雜種都抵不住。」

兩年前,雁王魏禛從北方起兵,揮戈南下,氣勢如虹,以破竹之勢一路攻下,先是取下晉陽,高塘,直入淮陽,半年之後,攻下淮南,劍指魏京,雁王軍隊越戰越勇,天朝卻是全面潰敗,越戰越退,大魏江山數半淪陷。

如今……如今,兵臨城下,只剩禁衛軍守城。

偌大的天下,他竟只能憋活於這皇城之內。他是天子,這普天之下,皆是他的王土。

——這第一杯酒,齊嫽敬皇上與賀妃,祝你們百年好合……斷子絕孫。

她的詛咒終於來了嗎……

——這第二杯,齊嫽敬這大魏江山,可憐它命數將盡,風華不復。

齊嫽齊嫽,你以為你贏了嗎?

不,朕是九五之尊,是天子,怎麼可能敗給那個雜種廢物。

「來人——」

宣仁帝喚來侍衛,交代一番,然後親自走上了城牆。

戰鼓隆隆,旌旗獵獵。

城牆下烏壓壓的滿是敵兵,殺意凜凜,好像連風都被染上了殺意,颳得人生疼。

無需太費力就能找到了叛軍的首領,他佇於萬軍之中,高倨戰馬之上,一身黑色鐵甲,手中的纓槍一揚,對準了城牆上的帝王,視線如刺刀,穿過千軍萬馬,扎得他心頭髮寒。

這人真的是那個廢物嗎。

宣仁帝置於城牆上的手握成了拳,忽然猖狂大笑出聲:「老五,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你可真叫朕吃驚啊。」

雁王看著城牆上的男人,只道:「魏褚,我來取回你項上人頭了。」

這頭,他已經寄放好些年了。

魏褚無視他那挑釁的話,拍了拍手,內侍將一隻棕色小壇呈送上來,他咧嘴一笑:「老五給朕送了這麼大的一份驚喜,禮尚往來,朕自然也是要回禮。」

雁王沒應。

魏褚繼續說道:「你也有好幾年沒見到她了吧。」

雁王瞳孔一縮,死死地盯住他手中的罈子。

「朕早知道你對她有情,」魏褚將罈子上的布塞打開:「所以當年,朕讓人剮她的肉煮了后還特地給你你送一份。」

拳頭死死捏住,面如羅剎,然若來自地府的索命鬼,這些年來如死水般的心在這一刻掀起了駭浪

「這是她的骨粉,」魏褚自罈子里抓出一小把灰白色的粉末:「一半撒於市井讓萬人踐踏,這另一半朕特地留下來,心血來潮之時,就取一點佐食吃下,」說著,他還伸出舌頭舔了一口:「老五,你說這算不算是『你中我有,我中有你』呢?」

「魏褚——」

雁王雙目充血,恨,恨自己無能,未能救她;恨老天爺無眼,讓她落得這般下場。

「老五,你若要攻城,就讓你那戰馬的鐵蹄,踏著她的骨粉來吧。」說罷,手一松,將那裝著骨粉的罈子隨手扔下。

「阿嫽——」

偷偷在心裡叫了無數遍的名字,第一次當眾喊出來。

雁王雙目劇睜,足下一蹬,踏空而起,施展輕功,沖了過去。生前不能護她周全,至少死後……讓他護住她的屍骨。

縱使,只剩下骨粉,他也捨不得讓她再受半點傷害。

「放箭——」

「王爺小心!」

……

早就備下的箭脫弦而出,密如雨,鋪天蓋地地射了過。

城牆上一縷孤魂,怔怔地看著箭射中了他,而他卻像毫無所覺一般,將那小壇護在了懷裡。

……

最後一戰只持續了一天,皇城裡的禁衛軍被全部殺光,宣仁帝自焚於長門宮中……

雁王軍追至長門宮時,火勢已經無法撲滅,雁王不顧眾人之勸,沖入火場,最後,雙手拎著魏褚的屍與首出來。

那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

之後,在眾人以為雁王即將繼任為新皇的時候,他消失了。

天下無助,紛亂再起,繁榮數百年的大魏皇朝,走向了衰亡。

……

……

「阿嫽,你看這滿池的荷花開得極好,我記得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就是在荷塘邊……當時我嫉妒你得到臭老頭的注意,拿石子扔了你……」

身形消瘦的男人坐在池邊,臉上手上儘是燒傷的疤痕,因為陷入回憶而使那張蒼白得嚇人的病容變得柔軟。

風起,吹皺一池荷香。

他慢慢地站起身子,小心翼翼地抱起身邊的小壇:「起風了,該進去了,可不好讓你冷著。」

沒走幾步,胸口傳來了陣劇痛讓驀地猛咳起來。

「咳咳咳……」

哐啷——

手一抖,罈子掉地,應聲摔裂。

「阿嫽……咳咳……」

他急急地跪下,將地上的骨粉攏起,卻不想突然刮來了陣大風,將那薄薄的粉末吹散。

「阿嫽……啊啊啊啊啊——為什麼,為什麼我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連你的骨粉都保護不了……咳咳咳……」

噗——

他身子一弓,一團污血嘔了出來,整個人弓著身子倒在了地上。

「阿嫽……」

意識漸糊,竟看見她出現在了面前。

她就跪坐在他身邊:「齊嫽何德何能,讓殿下這般為我……」

他盯著眼前的人,細細呢喃:「阿嫽……你終於來見我了……我替你報仇了……真好……」

「殿下——」

被打入冷宮之時,她沒哭;被魏褚賜死之時,她沒哭;即使死後化作一縷遊魂,看著魏褚作踐她的屍首,她亦沒哭。

此刻,她哭得不能自控,兩行血淚,是她對這輩子最後悔的證明。

魏禛……

魏禛。

若有來世,齊嫽必結草銜環以報,護你一生周全。

*

------題外話------

註:1。取自王昌齡《閨怨》

2。取自李白《長門怨》

3。取自李白《將進酒》

_(:з」∠)_

欸——坑貨貓又拿新坑來坑人了OTZ這次努力做到不坑人,不爛尾——當爛尾已成習慣,心塞QAQ。

求撫摸,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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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有疾卿有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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