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以彼之道

22.以彼之道

眼見她的手伸至枕下,已摸到了金令,宇文思翻身摁住她的手,似笑非笑地警告:「你不要鬧。」

「你把它給我,我就不鬧了。你可以好好睡覺,我也高興,豈不是兩全其美。」姬初信誓旦旦道,「真的,我這話不撒謊,拿到就出去。」

「不行。」

「宇文思……」姬初抱住他胳膊裝可憐。

宇文思仍然搖頭微笑。

「好,那怎麼不肯給我?你倒說說原因。」

「想來你比我清楚,我沒有給你的必要。你是我什麼人,我何必拿給你,讓你給我找麻煩。」他忽然坐起來,一隻手牢牢按住枕頭,沉靜地看著她。

姬初與他對視須臾,只覺自討沒趣,泄氣道:「一塊令牌而已,你這樣好沒意思。」她將手縮回來,不滿意地撇嘴,像是已經灰心喪氣。

「我好沒意思,還由得你這樣放肆。」宇文思露出微笑,但眼底一片冰涼。

「你這話真讓我愧不敢當。我哪裡放肆?」

「出去。」宇文思平靜道。

姬初冷笑,扭頭理也不理:「不想動,要出去你自己出去。」

宇文思吸了吸氣,點點頭,道:「現在你知道你哪裡放肆了。」

「又怎麼樣?」姬初皺眉看著他,道,「我就是不想動。你今天是沒有與景相他們爭論成功,所以來跟我計較這些事?你一把年紀的人,丟臉不丟臉。」

她說完,還故意脫了鞋,拉開被子,爬到裡面去坐著。

被子里氤氳一片冷淡的香氣,她知道這是宇文思身上的。

「倒不至於。不過你今天不要住這邊,我真的不是很願意看見你。」

姬初眯眼,凝視宇文思與香氣如出一轍的冷淡的神色,不知道自己又怎麼就讓他不願意看見了——大約從來也沒有願意看見過,只是他以往給她面子,從不將這種話挑明了說。

不過少頃,她好似明白了什麼,撲過去摟住他的脖子,笑道:「宇文思,你說實話,我不笑你,你是不是喜歡我得很?所以自己無緣無故會生氣。當初我喜歡宇文元的時候就是這樣,他不理我,我自己生悶氣,也不想理他。後來他來找我,我就故意為難他。」

宇文思垂眼看著她臉上的笑意,眸光中的冷笑若隱若現,十分想一巴掌打醒她:「你這想法是從哪裡來的?」

「我聽說你不讓人連名帶姓地叫你,但我一直這麼叫你,你也沒生氣。」姬初樂不可支,彷彿已經抓住他的把柄,穩操勝券,「是不是?」

宇文思道:「我是懶得理你,生不生氣你也看不出來。既然你知道這個習慣,那麼以後就不要再這樣叫我,不然,你可以從這裡搬出去了。」

姬初一呆,不太明白:「搬出去,我住哪兒?」

「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可以等著我哪天喜歡你得很的時候,來請你回府。」宇文思冷笑著拉開她的手,將她扔在榻上,自己抓起金令起身出門去。

姬初咬牙道:「宇文思,你——」

「你再叫一次試試。」他面無表情地轉身盯著她。

「你不怕我去看你兒子?」

宇文思怒極反笑:「我會去看你母親。不過我與你母親能做的事,你未必會與我兒子做。所以我不吃虧,你儘管去。」

姬初氣得眼圈發紅,抓起一旁的狻猊香爐就砸過去。

她實在想殺了他。

宇文思動也不動,讓她砸。碗大的香爐撞在他胸口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再墜落在地,摔成兩半。

煙灰霎時從他霜白的單衣一路飄灑下去,但烏衣也不掩其半分風流。

他似乎一點也不痛,連眼也不眨,面色如常的冷淡,只是深沉的眼底多了一片濃重的陰森,鋪天蓋地一般吞沒冰涼的笑意。

這是真的生了怒氣。

姬初也怒道:「你不能這麼無恥。你還說你喜歡她,可是你讓她在昭陽殿吃著怎麼樣的苦?我惹你生氣,我急功近利,不知天高地厚,是我的錯,你要撒氣也該沖著我來,為什麼要拿她威脅我?你對得起她?」

「你又何嘗不是一直在拿和兒威脅我?我讓你讓得還不夠多?」宇文思閉口不談高皇后,就事論事道,「依著你惹我生的氣都沖著你來,你連命也沒有了,但我對你怎麼樣過?連罵也沒罵過你一句,我這樣也真是好沒意思。但你不要仗著我的底線肆無忌憚,真鬧得我半點面子也沒有,對你恐怕不是什麼好事。」

姬初皺眉不解道:「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因為我不肯讓你關著我母親,私自命神策軍撤離,所以你就這麼生氣,就讓你沒面子了?我以為我一開始的意圖就是這樣顯而易見的,你不會不知道。」

她頓一頓,抓著被子道:「你若不甘心,可以再請她回去,這對你也不是什麼難辦的事。」

宇文思道:「誰有空理你這個。」

「那我究竟還做了什麼?」

「你問我?」宇文思訝然地反問。

姬初被氣笑了,咬牙道:「我不問你,問誰?我問我自己,答案是你在發瘋。」

「那麼,今日的事就完了,我也不想跟你多說。以後你自己看著辦吧。」他說完,慢慢彎腰去撿那兩半香爐。

姬初疑心他也要砸她,連忙扯過被子擋在身上,只是半晌沒有動靜。

她探頭去看,卻見宇文思將香爐輕輕放在桌上,人已經走得看不見了。

這種時刻還能忍著不砸回來,真是好修養。

姬初嘲諷地誇了他一句,又呆一會兒,實在覺得今晚莫名其妙。

她想宇文思不是個蠢得連她拿著金令想幹什麼也猜不到的人,更不是個知道她想辦的事,也給她權力,最後卻輸不起的人——他也沒有輸。

所以,到底怎麼了?

苦思冥想好一陣,她只道這次是自己太著急,說錯了話:以為宇文思已經對她很不一樣,便可以為所欲為,不行還可以撒嬌,但其實宇文思並不對她另眼相待,只是一直忍著她,才以致今日惹得他發怒。

但她想想宇文思的臉色,總感覺一開始就不太好看,也不是她說話的緣故。

繼續深思,只剩他最後一句話頗有點意思——鬧得他半點面子也沒有?

姬初終於頭痛,長嘆一聲,既然想不到什麼好辦法可以挽救,她也不願再想,和衣倒下去蒙頭大睡。

自這以後,宇文思再不見她,也不知道住哪裡去了。

過了兩天,初冬第一場雪降臨。長長的大街上大雪一發不可收拾,而府邸庭院更是積了厚厚的一層。湖面已經有微霜結成薄薄的冰片,壓斷枯枝的一團積雪跌進湖裡,瞬間消融,波瀾不驚。

這一日風雪漸漸小了許多,約莫是午後就要停了。

姬初披著素色錦裘坐在湖心亭中觀雪,錦裘邊緣綉了一片如火的山茶,依稀盛開在蒼茫的雪中,栩栩如生。

她手中轉著一枝梅,折了一袖清香,對著雪景回憶起曾經在宮中的情形。

她已經不太願意去回想與宇文元的過去了,因為她知道美好的表象下,藏著宇文元扭曲的恨意,也藏著宮裡人罪惡的折磨。可是觸景生情的時候,她沒辦法壓制。她時常會有想要流淚的衝動,她不是無淚可流。

想得正入神,忽然有人在亭外低低地行禮,驚得她回頭去看,卻發現是個熟人:李為。

「現在什麼時候?」姬初笑問。

李為仍然很恭敬,或是拘謹也算得上。他神色總是不很自然,彷彿藏著什麼秘密似的,不肯抬眼看她,道:「現在辰時許,還很早。」

「是很早。你已經下朝了么?」姬初指了指他身上朱紫的官袍,不知是什麼料子,他不打傘立在外面,風雪也不沾衣。「你身上的官袍我認得,門下侍中對不對?三品權要,每日都要朝參的。」

李為嚴肅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映著凍得泛紅的臉頰,很容易讓人誤會:「是,散朝了,沒什麼麻煩的事。」

姬初笑道:「我看,不是沒什麼麻煩的事,是自從門下、東宮、御史台換血以後,沒什麼麻煩的人了吧。太子可還好?」

「這話不該問臣,臣也看不出太子殿下好不好。只是他仍日日上朝的,想必沒大礙。」

她聽了不說話,垂眸滿面憂悒,雙眉緊鎖,令人為之動容。

李為突兀地退了一步,又遲遲不肯走,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猶豫半晌,他還是問出口:「王妃心中難過?」

「我不知道宇文思前兩天生什麼氣。」姬初起身,還是習慣這樣叫宇文思,在李為面前沒半分遮掩。

紅素連忙給她撐上傘。

她慢慢邁下石階,停在李為面前,嘆氣道:「我真可憐,他若不給我好臉色看,我連府門也出不去。」姬初口中說著這樣的話,心底卻在冷笑。她不出去,外面的事也有人傳給她——爭奪門下省失利,太子已經氣得兩日不上朝了。

李為連忙又退了一步,保持微妙的距離。

姬初微笑著繼續上前一步,歪頭道:「你怎麼很怕我似的?我又不吃人。」

「臣自然敬畏王妃。」李為飛快地道:「君侯生氣,想必不幹王妃的事,只是旁的人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才讓人生氣。」

他答完急忙要走,心中暗恨自己明知道這是灘渾水,怎麼還上趕著往下跳。

姬初不給他這個機會,命紅素一把攔住他的去路。

她將傘移到他頭上,笑道:「這個旁的人是什麼人呢?我不是太明白。」

李為將頭深深地垂下去,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兵部侍郎。」

姬初愣了愣,總算反應過來這人是誰,不禁嗤地一聲笑出來,意味深長道:「原來是他啊。他做了什麼事把宇文思氣成那樣?」

「王妃還是親自去問他吧,臣也不是很清楚。」李為著急要脫身。

「可惜我出不去。你有沒有辦法?」她那樣的眼神叫人怎麼敵得過,「你這樣厲害,想必是有辦法的?」

「不敢。」李為咬牙,下定決心再也不自尋死路,以後見到她一定遠遠躲開。同時他將一塊令牌遞給姬初,上面刻著「門下」二字,用硃砂染得猩紅。

「真是多謝你了,李侍中。」姬初心滿意足地放他走,但目光一直緊緊跟隨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紅素奇怪道:「王妃在想什麼?」

姬初須臾后豁然開朗,只覺真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知道了比「引誘宇文思以得到信任」更簡單有效的方法擊潰他們。原來太子看得很透徹,她最大的資本還真不單單隻在破釜沉舟的勇氣與殘酷狠辣的心機上。

「我知道曾經陳王府的字條是誰留的了。」她冷酷地笑。

宇文思讓先帝心腹背叛先帝,她讓宇文思的心腹背叛宇文思,這也許要算是因果報應,天道好輪迴。

同樣的事永遠在重複上演,誰能做個真正的贏家?

沒有誰。姬初肯定地想:沒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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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姬的罪與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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