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集
秋季本就多雨,一點烏雲遮蔽,轉眼飄起綿綿細雨,淅淅瀝瀝。
屋外嘩嘩作響,屋內鴉雀無聲。
小白的聲音猶在余念耳旁回蕩,雖弱不可聞,卻在她心中激起巨大迴響。
她成功了,取得了小白的信任。
余念點了點頭,示意小白從頭講起。
聽他的描述,他們初識是在一年前的黃山區。
那天的天氣也和相似,天冷,飄著梅雨。
小白辭別養大他的奶奶,打算來黃山區找一份工作。
他沒去上過學,從小到大都是自己看著拼音本認出的字,又先天性耳聾,也沒能找到什麼靠譜的事做。
於是,他白天去工地里幫忙,晚上嘗試給雜誌社投稿,手寫一些稿費低但好過稿的文章。
當他剛拿到第一筆稿費時,被跟了他許久的街頭混混盯上,搶走了錢。
他們打他時,還以為他有多傲,半天不吭聲,再怎麼疼,都不會低頭求饒。
混混覺得無趣,把錢揣兜里就走了。
小白一個人蹲在酒吧後門等雨停。
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估計還得去工地里繼續幫忙,但樓盤也快建好了,不知道那個包了工程的頭兒還收不收他。
他覺得嘴角刺疼,伸手去抹,有一點黑青色的血塊。
開了裂口,嘴都不敢張。
這時,一個女人叼著煙經過,回頭打量了他好幾眼,本要走,又折回來。
她問他叫什麼名字,看口型大概能推斷出來。
小白搖搖頭,他沒名字,家鄉的奶奶也是用方言喊的名字,發音是「白」,卻不知轉換成簡體字究竟是什麼。
所以,那個女人也叫他小白。
她就是余念他們一直想找的人。
余念在本上記錄著,眼見小白望著窗外出神,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後來呢?」她問。
小白轉回目光,繼續寫下——
後來,他就住在她家樓下。
小白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跟著她,就覺得是她包紮的傷口,是她救的命。
他要報答她。
而且,這個女人總是穿著一襲弔帶藍裙,露出乾淨好看的肩頭,像是暈著白月光的那種,瑩瑩發光。
萬一有人見色-起意呢?
他得埋伏在這兒,等著她。
她趕他走,嫌他煩。明明討厭到不行,卻又喊他上樓吃飯。
再後來,小白就跟她住下了,得知她的工作是法醫,還有些不好意思。
她看起來這麼厲害,他什麼都不會,照顧不了她,也幫不了她。
「我想要殺人,你怕嗎?」她問他。
小白搖搖頭。
女人感到無趣,漾著交疊的細長雙腿,在紙上畫下名單——就這個,我殺了他。
沒過幾天,那個男人真的死了。
小白反應過來,她說的是真的。
她真的殺了人,明明笑得那樣好看,溫柔地說出了殘忍的話。
這是小白第一次開口說話,語無倫次,腔調古怪,也特別可笑。
女人果然樂不可支,但最後,又落寞地說:「我告訴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告訴別人,我相信你。」
其實可能也不是相信,只是小白去說真兇,誰又會信?
他還是個聾子。
再然後,又死了一個人。
小白自我安慰,她是在殺壞人。
那些人對自己的子女殘暴不仁,該殺,不是嗎?
過了幾天,小白回家的時候,在門邊看到了一個女孩。
她的手腕上有一道淤青,細長的一道,像是被人打的。
小白過去問她,她又張張嘴,說不出話來。
是個啞巴,和他同病相憐。
小白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把她帶回家了。
他想休息一會兒,再醒來時,卻發現孩子不見了,桌上還有一些古怪的東西,類似細長的刀之類的。
沒過多久,就有警察破門而入,把他逮捕了。
余念抿唇,輕聲說:「她這是在利用你,你應該知道的。」
小白迷茫地看她一眼,再寫下:她是很好的一個人,走了也挺好的。她對我很好,孩子是她帶走的,她也會對她很好。所以,我瞞了下來。
「所以,你想犧牲自己,讓自己當替罪羊?」
「她救過我的命,我想還她。」
余念揉揉額角,說:「小白,警-察很厲害,他們已經查出你不是真兇了。」
「是嗎?」他寫下,頓筆時停滯了一會兒,筆油溢滿一大塊,「那你們找到她了嗎?」
「沒有,但根據你的描述,他們已經去了解了最近離職的法醫人員是哪些,初步定下了犯罪嫌疑人。」余念拿出方才傳真發送的照片複印件,給他看,「是她嗎?」
小白點點頭,承認是她。
余念不想瞞著他,又將昨天那一段死亡宣告的話給他看,「她親口承認了,你是她找來的替罪羊。可能不是她救了你,而是一早她就有殺人計劃,並且盯上了你。」
小白問她:「為什麼?」
余念搖搖頭,她也想知道為什麼,知道了,或許就能避免災禍的發生。
天太暗了,屋裡就點了一盞燈。
風橫貫進來,燈微微搖曳,掛在天花板上盪啊盪,將光暈打的一圈圈晃著。
小白的雙唇緊閉,擰出一條線來。
他揪住了褲子,手指攥緊,鬆開,又抓出褶皺。
反反覆復,褲管變得新舊摻雜。
「為什麼?」他微張著嘴,臉漲紅了,難耐地喘氣。
余念知道他自責,伸手,拍拍他的背,「你別擔心,孩子我們會儘力去找。」
「不……」他烏黑的長睫垂下,似在掙扎,糾結一會兒,才說,「我是說,為什麼要騙我?」
余念一愣。
是了,他敏感又脆弱,面對自己一心守護的人,有種常人難以理解的執拗與堅持。
直到知曉,他所守護的一切皆為幻想。
他所想的純潔與真愛,都是別人幻化出來的藉以欺騙他的借口。
她只是引導他,心甘情願為她赴死而已。
也僅此而已。
余念不知該說什麼,她再度捻起一個兔子包,遞到他的唇邊,笑著說:「還吃嗎?吃完這個,我就把碟子拿下樓了。」
小白點點頭,捏著兔子包的手很緊。
他的手指依舊很白,凹陷進柔軟的麵包身內,映入淺淺的暗影,與小麵包糅為一體。
余念關上門,走了。
沈先生委託的事情,她已經全部完成了。
剩下的,就是在郵件里談及委託經費,就等錢到賬了。
余念回房收拾東西。
她環顧四周,發現桌上多了一隻新剪的玫瑰,像是在溫室里成長,嬌嫩到不可方物。
艷艷的猩紅色,熱情似火,將一屋都燃上一種綺麗的暖色。
是沈先生送的吧?
余念不知不覺勾起了一點嘴角,復而,又轉頭,開始收拾衣物。
她帶來的東西不多,無非就是兩套衣服。
出門前還披了一件深黑色的風衣,白凈細長的脖頸上套了一圈圍巾,隨風擺著垂穗,有種冬末的意境與絨絨暖意。
她提著行李箱,先是和張姨打了個招呼。
張姨和煦地笑了笑,遞給她一枚胸針,是手工織造的,用了銀色的絲線,繪製成一片小巧的銀葉。
很漂亮,她很喜歡。
余念點頭道謝,問:「沈先生呢?」
張姨指了指庭院,直白地告訴她去向。
余念轉身走進庭院,沈薄半跪在溫室里,他戴著鮮紅色的手套,操著一把小剪子,在擺弄花草。
暖棚外籠罩著一層濕氣與綿綿霧靄,遠處山水與房屋幾乎都看不見,只瞅尖尖的頂與燈塔,若隱若現。
余念呼了一口白氣,說:「沈先生,我得走了。你想知道的,我都寫在信封里了,就在二樓的桌上。」
「這兩天,你過得怎麼樣?」他似乎對真相併不感興趣,淡淡地問道,「可以從餐飲還有住宿方面,給我一個籠統的答案。如果你吝嗇言辭,甚至可以說好,抑或是不好。」
余念知道「凡事留一線,日後好想見」這句話,所以客套地微笑,回答:「我過得很好,各方面,都很滿意。」
「不用了晚餐再走嗎?我親自下廚,嘗試過煎馬肝嗎?」他起身,輕輕撫去了膝蓋上的泥濘,唇邊又勾起了若即若離的笑意。
「不用了,我還是想先回去。總之最近幾天,麻煩沈先生了。」余念道謝,轉身,朝大門的方向走去。
沒走幾步,她剛把手探到被雨露打濕的鏤空木門上,就被一個聲音打斷動作——「對了,最後一個問題,你的父親真的是自殺嗎?」
余念的瞳孔驟然一縮近,她猛然回頭,望向沈薄,「沈先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沈薄的笑意蔓延,愈發擴大,最終重複:「字面意思,你真的覺得,你的父親是自殺嗎?」
余念的心底百感交集,他這話是,知道什麼嗎?
其實所有人都說他父親是自殺,唯獨她不信。
那個哄她時,眉峰微蹙,無奈又寵溺的男人,怎麼可能……棄她於不顧?
余念抿緊了唇,臉色被這一襲話打的蒼白,她咬牙切齒:「沈先生,你最好別拿我的父親開玩笑。」
沈薄垂下密集的睫羽,意味深長地說:「余小姐是知道的,我決不愛說謊。」
「那麼,你究竟知道什麼?」
「只是猜測,我並未了解什麼深層的事情。」沈薄撣了撣手套外皮上的深黑沙土,鄭重其事地說,「只是,如果你想,我可以幫助你。」
「你幫我?」余念回過神來,的確,她需要一個助力,而沈薄的確是一個很好的合作對象。
他有錢有人脈,可以幫到她。
「條件呢?」
沈薄這才不疾不徐地說道:「我很欣賞余小姐的手段,所以今後,你為我所用。」
他的眉目漸漸被白霧包裹住了,淡去,淡去。
他,就像是沙漠綠洲里模糊不清的海市蜃樓,不知真假,也別有一番神秘色彩,藉以迷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