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魏瞎子

3.魏瞎子

薄霧清晨,餘子式坐在房間里,瞪大眼借著投進窗戶里的稀薄天光在費力地讀一卷殘舊書簡。

當呂不韋拖著他走進這間堆滿竹簡的房間的時候,他差點沒給跪下。春秋戰國數百年,諸子百家思想交鋒,上到陰陽家的天文風水,下到墨家的算術幾何,兵家軍政,縱橫謀術,儒家仁道,道家無為……

那些早已失軼的書籍再次出現在餘子式眼前,把兩千年前華夏思想最是璀璨的時代畫卷一點點推開。餘子式在看見《吳子兵法》的時候還能撐著氣度,在看見《軍政》的時候已經長跪不起了。那都早已失傳兩千多年的百家典籍啊!

他真是跪著把《六軍》看完的。

呂不韋看他那模樣,忽然向前撐了一下身子低聲道:「這樣好了,你若是我門生,這屋子裡的書就全是你的。」

餘子式頭也沒抬,「成交。」

呂不韋摸了摸鼻子,嘿嘿笑了。回頭看了眼滿架的竹簡,他滿意地眯了眯眼,早知道這小子這麼容易搞定了,他哪裡用得著費這幾日的心思。今天一大清早,家中實在沒柴火煮飯,魚做飯的時候隨手抱了堆竹簡就去了,回廚房的時候恰好撞見在水井邊轉悠的餘子式。

等呂不韋聽見動靜匆匆忙忙趕過來的時候,魚站在牆頭手裡的劍氣得直抖,餘子式抱住書簡站在院子裡面無表情。

往先在秦王宮當丞相那些年,呂不韋也見過不少朝臣吵架的盛況,秦國朝臣大抵是軍伍出身,吵得厲害了抽出刀在大殿里互砍起來也很尋常。呂不韋在咸陽養了三千的門客,天天回家的時候都有兩千在為了屁大的事吵,有時候吵得急了,刀劍和竹簡到處飛,呂不韋在其中巋然不動吃飯修行,自認為自己早已相當有見識了。

可眼前的一幕還是讓呂相有些詫異,他第一次瞧見魚氣得連劍都拿不穩,他看了看站在牆頭的魚,又看了看院子里的餘子式。他剛想問句什麼,餘子式卻抱著一堆書簡頭也不回地走了。呂不韋走到牆角,抬頭沖著魚喊:「魚,發生什麼事兒了?」

魚氣得手裡的劍直抖,抿著唇卻是一句話都不說。

一把年紀還得操心這些孩子的前大秦丞相好聲好氣勸道:「下來吧,他走了。」

「不。」長劍歸鞘,魚直接坐在了牆頭。

呂不韋:「……」

二桃殺三士,餘子式那小子有春秋齊相晏嬰的氣質啊。

收回思緒,呂不韋看著眼前的拿著竹簡費力讀著的餘子式,半天湊過去一點看了眼那竹簡,問道:「看得懂嗎?」

先秦的文書和現代的繁體字差別很大,餘子式終於從竹簡堆里抬起頭看了眼呂不韋,「還行。」他先前學書法臨摹過一些古碑文,雖然看得慢,但是連蒙帶猜也大致能看得懂。

「你還挺聰明。」呂不韋嘿嘿笑道。

被前大秦丞相默默諂媚了一把的餘子式安然不動,斜眼看了看呂不韋,然後他收回視線繼續啃書。

呂不韋也不惱,他就那麼撐著下巴抵在矮桌上看著餘子式,越看越覺得滿意。這資質做武將是差了些,但是瞧著文治天分還挺高。天生就帶著文骨的人,說起來算上七國也不過三人而已吧。

一死,一傷,還有一個……呂不韋忽然就暗了眸子。再抬眼看向餘子式,他的視線有些幽深。

就在這時候,餘子式忽然伸手把竹簡伸到呂不韋眼前,手指著其中的一個字,漠然問道:「這是什麼字?」

呂不韋先是一驚,繼而一喜,忙對著餘子式道:「這個字是士,士人的士。」

「國士的士?」

「是。」呂不韋點點頭,「國士的士。」他看著餘子式緩緩道。

餘子式看了眼呂不韋,似乎想問些什麼,卻最終什麼都沒說,繼續低頭看著手中的竹簡。

呂不韋這麼些天難得遇上餘子式和他主動說句話,忙趁著熱乎勁問道:「看了一早上累了沒?想吃點什麼嗎?我讓魚……」忽然他就截住了話頭,半天他忍不住問了句,「你今早上和魚說了些什麼?」

餘子式卻又沒了聲音,他眼睛盯著手裡的竹簡恍若什麼都聽不見了。

門外牆角下,前大秦丞相對著牆上的劍客好生勸道:「魚,該下來做飯了,先生餓了。」

「不。」

「你聽先生說,人生何事放不下,一抔黃土終歸塵,何必計較太多,下來做飯吧。」

「不。」

……

大半天後,說得直喘氣的呂不韋攏著手,盯著牆上的黑衣劍客。黑衣劍客瞪著眼睛,就是不下來。前大秦過氣丞相沉著口氣,半晌終於放棄,回廚房自己動手生火做飯。不出片刻他就從廚房裡走出來,慢慢在門口台階上坐下了。

沒有柴火……

想當年自己掌丞大秦,出則高車駿馬,入則僮僕盈門,頓頓美酒千斟,餐餐魚肉盈案。

一部呂覽,三千門客,天子託孤,大秦相邦呂不韋,真正的一人之上則萬萬人之上,朝野江湖莫不隨風臣服。

到如今二十年舊事,半生鴻業,彈指間灰飛煙滅。

這一大把年紀,還得親自上山砍柴。前大秦丞相坐在台階上,幽幽嘆了口氣。這聽著著實是落魄了些。半天,他終於站起來走出了院子。

寥落書房裡只剩下餘子式一人,他站起來,慢慢在房間里走著,他手撫著這滿屋子的竹簡,眸光沉沉。這些竹簡中的大部分典籍,不出二十年就會在一場大火里徹底灰飛煙滅,只剩下史書上輕描淡寫卻又重若千鈞的一句。

始皇焚書,百家盡廢。

都說秦朝千古□□罵名,可真正罵苛政的卻不多,焚書坑儒才是無數人真正痛斥的□□。多少先輩聖賢的心血,一朝付之一炬,簡直歷史上學術的滅頂之災。無數文士儒生那可是結結實實罵了兩千年,從古罵到今,一點都不打折。

餘子式輕輕嘆了口氣。看見這些書的那一瞬間,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真真正正一腳踏進了這戰國。

趙高嗎?

餘子式默念著這個名字,陷入了沉思。就在這時,院子里忽然傳來一聲巨大的敲門聲,先是一下,接著越來越快,越來越響。餘子式等了一會兒,遲遲沒有等到人去開門。半天他站起來朝著院子里走去。

一把拉開門,撲面就是一股酒味。嗆得餘子式忙往後跳了兩步。

就在這時一隻乾瘦的手忽然抓住了餘子式,「呦,你是誰啊?」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穿著件破花布衫,滿身酒味混著汗味差點沒讓餘子式腦子轟一聲炸開,他下意識想去推開些那老頭,結果一不小心那老頭直接被他推了出去重重撞上了門檻。那老頭疼得咿呀直叫喚。

餘子式一愣,回過神來忙上前去把老頭扶起來。卻在手觸到那老頭的一瞬間被他死死拽住,那老頭一把摸上餘子式的肩快速捏了把他的骨頭,「喲,有意思。」那模樣哪裡像是狼狽,分明笑得極沒心沒肺。

那老頭臉上渾身髒亂混著酒味,唯獨眼上蒙著一條微微褪色的乾淨紫綢帶,像是個瞎子模樣。餘子式看著他剛磕出來的一額頭血,心中一緊,「你沒事吧?先處理下傷口……」

餘子式話還沒說完,就被那老頭一把推開了,「沒事,沒事,呂老頭在家嗎?」他抹了把額頭的血,彎腰就去摸地上的竹竿。

餘子式忙把竹竿撿起來遞到他手上,扭頭四周看了眼,「你說呂不韋?他好像不在……」

「那就好。」老頭蹭一下就往裡面竄。直接摸著廚房就去了。

餘子式被那瞎眼老頭的速度震住了,真的是刷一下就不見了。他只一眨眼,那老頭就已經站在廚房前,伸手推開窗戶就把手往裡夠。一邊夠還一邊念念有詞,「我就喝一口,就喝一口。」

餘子式走過去,猶豫著問了句,「你是誰啊?」

「魏瞎子。」牆上忽然傳來個冷冷的聲音,餘子式一回頭就看見魚坐在牆頭背著把黑色長劍看著自己。居然還沒下來?餘子式也詫異了一瞬。這年代的劍客都這麼一根筋?

就在這時,被叫做魏瞎子的人忽然咧開了嘴笑道:「摸到了!」他伸手就拿著只舀滿了酒的瓢小心翼翼端了出來,直接把頭就埋了進去狂吸,喝完他還順便仔仔細細把瓢舔了一遍,那架勢直接把餘子式眼都看直了。

「再喝一口,再喝一口。」魏瞎子喝完了砸吧了一下嘴,伸手又往廚房的缸里夠。「司馬,我就再那麼喝一口。」他沖著牆上的年輕劍客喊道。

魚冷冷看著他,卻沒有出手阻止。

餘子式眼見著那老頭伸長手夠了半天,越夠越往前,最後差不整個人上半身都探進了廚房。他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要不,你進去喝吧?」

那老頭猛地回頭對上餘子式,眼上系著的紫色綢帶無風而動,「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餘子式看了他一會兒,一時之間竟是沒法反應,他看著魏瞎子剛砸出來的傷口,那一抹抹往外沁著血的傷口,開口道:「餘子式。」

「好名字,我記住了。」他猛地一把推開餘子式,扭頭就朝著廚房沖。餘子式差點沒給他掀出去,半天才扶著牆站穩,一抬頭剛好看見魚盯著他,那眼神分明是輕蔑。

餘子式慢慢站直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抬頭對著魚他忽然笑了一下,「你知道嗎?我家鄉有位劍客,他一生都潛伏在樹上,足不沾地,晝伏夜出,月夜之下,但凡他所盯住的獵物,都活不過黎明。」

魚明顯聽進去了,眼神微動,半天他斜看了眼餘子式,「他用劍嗎?」

「不,他不用劍,但他從不失手。」

「不用劍,便不是劍客。」

餘子式緩緩笑著:「手中無劍,劍在心中。他自己便是世上最鋒利的劍。」

長劍猛地出鞘半寸,再一眨眼,魚捏著半寸出鞘的劍抵上餘子式的咽喉,「他叫什麼名字?」

餘子式淡淡推開魚的劍,「他叫貓頭鷹。和你很像。」

說完他轉身回廚房,打算去看看一進去了就沒了動靜的魏老頭。他身後的魚執劍輕輕皺了下眉,似乎有些困惑。

餘子式慢慢勾起唇角,這年代的劍客都這德行?他現在不奇怪現代沒有劍客了。

伸手推開廚房的一瞬間,餘子式就看見魏老頭整個頭埋在缸里痛飲,手扶著缸沿,捏著一條褪色的紫綢帶。餘子式看呆了,緊接著他忙上前把人撈出來,「冷靜冷靜。」

魏老頭抬頭,砸吧了兩下嘴,又把頭埋了回去。

餘子式拉了半天沒拉動,拍手想了會兒,然後一腳蹬上一旁的炕台,猛地一個借力用力。「老頭,你冷靜啊!」

魏老頭終於被他拖了下來,手還死死扒著缸沿。他扭頭朝著餘子式說道:「余……余什麼是吧?那個我就再喝一口。」

「我信你大爺!」餘子式終於意識到這老瞎子的不靠譜,這種喝法,能直接喝死吧?他拖著魏瞎子就往廚房外走。魏瞎子被拖到門口的時候,一手扒上了門框,咬緊牙就是不鬆手。

餘子式一腳抵著門,用盡全力把人往外拖。

就在這時候,響起一個熟悉的低沉聲音,「你們?在幹什麼?」

餘子式猛地回頭,前大秦丞相抱著一跺柴火,嘴角微微抽搐地看著他和魏瞎子。接著餘子式就感覺手上力道一松,他一時沒防備,差點被甩出去,就在這時候呂不韋伸出一直手穩穩扶住了他,緊接著接著餘子式就聽見魏瞎子的乾笑聲。

「呂老頭,你回來了?」說著這話,魏瞎子順手就把紫綢帶綁回到眼睛上。

「魏瞎子,誰放你進來的?」

呂不韋皺著眉問道,話音剛落他就猛地沒了聲音,然後他就聽見餘子式的聲音平靜地響起,「我放他進來的。」

魏瞎子舔了下手上的酒漬,嘿嘿笑著裝傻。呂不韋立刻換了語氣,「子式你把他放進來的啊?沒事沒事,正好趁著這機會我給你引薦一下,這位是我那幾個沒走的窮門客之一,魏瞎子。魏國人,酒量放眼七國也是翹楚。以後你再看見他上門就把門關緊點,別把他放進來,如今咱家窮了,養不起這些人了。」

說完呂不韋的陰冷視線掃向魏瞎子,「你說是吧?」

魏瞎子還是呵呵笑。餘子式推開呂不韋,自己站好收拾了一下身上的長衫。

呂不韋自己抱著柴垛慢慢往廚房裡,經過魏瞎子的時候,魏瞎子忽然吸了下鼻子,「呂老頭,你身上什麼味?這麼嗆人?」

呂不韋的腳猛地一頓。

「好像在哪兒聞到過?」魏瞎子皺了下眉,忽然他像是開悟般大聲道:「這不是對街的寡婦清身上的胭脂味兒嗎?她家的胭脂有酒味,對,就是這個味道!呂老頭你……」

呂不韋掄起袖子就砸過去一根柴火,「魏瞎子!」眼見著魏瞎子側身避開,他抱著柴火就邊追邊扔,「你什麼你?你白我的喝我的十多年,你什麼你?」

魏瞎子連竹竿都沒敢撿,直接就往門口跑,一頭就哐一聲撞上門框蒙了一瞬,然後被追上來的前大秦丞相一腳踹了出去,「你給我滾!」

關門上閘一氣呵成。然後呂不韋慢慢回頭。

餘子式正瞪著眼睛愣愣看著他,啪嗒一聲,牆上的魚差點沒掛住摔下來。

呂不韋深深吸了口氣,然後深深吐了口氣,沉聲道:「我只是與她恰好遇上,聊了會兒。」說完他慢慢抱起剩餘的柴火進了廚房,一步步走的很是平穩,然後就被廚房的門檻絆了一腳。

餘子式和魚難得互相對視了一眼,均是目瞪口呆。

餘子式整了整不太合身的長衫,他現在信了,這位大秦過氣丞相的日子真的,挺艱難的。

於此同時,被孤身關在門口的魏瞎子隨意地在地上坐下了。他似乎是喝得醉了,臉上有著淡淡的紅暈,隨手摺了一枝屋旁的桃花插在了花白的頭髮上,低嘆道:「呂老頭,我都看見了。當年我算你平生落子二十一,到如今邯鄲落十一子,咸陽落九子,到如今這一子壓上半生命數,你這是要幹什麼啊?」

他似乎是難過了,躺在台階上撫上眼前的褪色紫綢帶,帶著醉意喃喃道:「這天下,沒了你呂老頭,該有多無趣啊?七國逐鹿中原,沒了你大秦相邦呂不韋,又該有多無趣啊?」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權奸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權奸
上一章下一章

3.魏瞎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