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29章
北京,深夜。
張悅又一次在夜裡被吵醒了,她條件反射地摸摸床的另半邊,空的。
門口那邊傳來輕微的扭動門把手的聲音。
她左手按在枕頭上,撐起上半身,伸長右手臂按開了床頭的檯燈,昏黃的燈光霎時盈滿了屋子。
果然,她的丈夫正光著腳站在門口,一隻手還搭在按下了一半的門把手上。
「唉,老郭你消停點兒行不行啊?每天晚上來這一套,就算你不困你不睡,咱小煜還要睡呢,他小,正長個子,身上還有那麼些傷要養,不睡夠了怎麼行?」
「你醒啦?」郭長源訕訕地鬆開門把手,在妻子譴責的目光下慢慢走回來重新坐到了床上,小聲替自己辯解道,「我沒有吵醒過兒子,我小心得很,前幾天晚上他都睡得好好的,沒有醒。」
「你既然知道他在那兒睡得好好的,還一夜幾趟地過去幹什麼?」
「我就是想去看看他。」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一整個白天還不夠你看的呀!」
「好好好,不看了,趕緊睡吧,」郭長源伸手把半撐起來的妻子輕輕按進被窩裡,又說,「你這睡性也太輕了!我今天特地光著腳走,居然也把你驚起來了。」
張悅順勢躺了下去,卻還是扭著頭轉過來看著丈夫勸道,「你到底擔心什麼呢?咱們兒子現在已經回來了。這是咱自己家,在自己家孩子不會有事兒的。」
郭長源有點想抽煙,但他摸了摸嘴唇忍住了,他說,「我也知道,但是我也說不了自己是咋回事兒。就是小煜睡那個屋,我明明知道他在那裡住呢,但這心裡還老是覺得那屋子是個空屋,裡頭沒人。尤其是晚上,不去看一兩趟我這心裡發急,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那咋辦呀?」張悅又撐著胳膊半坐了起來,「要不重新裝修一下?換換顏色,裡頭床、柜子什麼的也都重新換一套,都換成新的會不會好一點?我覺得你可能是一下子不習慣吧。」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一想起那個屋子就覺得它是空的,裡頭沒人住,然後就止不住發慌,非得去親眼去看看不行。」郭長源道,他看妻子又半坐起來了,就再次伸手去撈她肩膀,「你躺著唄,這樣坐一會兒就該跟我一樣睡不著了。」
「你以為呢?一點睡意都沒有了,我現在腦子比白天還清醒,」張悅非但沒有躺下去,反而把枕頭向後一立,徹底坐起來了,她向後靠在枕頭上,將薄被拉倒胸口圍住,說,「你這樣下去不行。這兩天請假還好,過兩天等你上班了咋辦?晚上睡不好,白天沒精神。」
郭長源仰頭沖著天花板嘆了一口氣,突然想到一個主意,忙扭頭看著妻子道,「你說,咱們跟小煜換屋子住行不行?重新裝修一下,讓他住咱這屋,咱倆去住他那屋。」
「我看沒啥用。要是真換了房,說不定你心裡又覺得咱這個屋是空的了。」張悅道,她停了停,也想了個主意,「要不然你晚上跟兒子一塊兒睡吧,你們爺兒倆一塊兒住幾天試試。我覺得這個可能管用。」
「行倒是行,」郭長源有些猶豫道,「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跟小煜說,咋開口?而且,他要是不願意咋辦?孩子回來的時間太短了,我看他還是不習慣,也不愛說話。我就怕他心裡不高興不願意還答應下來。」
張悅拍拍丈夫的手臂,道,「你這樣一說,我更覺得這是個好辦法了。晚上一塊兒睡最容易拉近距離了,你努把力,多跟他說說話,問問他心裡的想法,多交流交流。咱多跟孩子親近一分,他對他養父母......呸!」張悅反手拍了自己的嘴角一下,改口道,「是人渣!他對那對人渣就多忘一分。」
「那好。明兒早上說?咋說?說爸爸想跟你一塊兒睡幾天?這也太直白了吧。」
「那就迂迴一下唄,就說郭回想跟我一塊兒睡,你自己在這兒覺得孤單,想要他陪陪你。咋樣?」
郭長源覺得這主意不錯,但是他又有點擔心女兒,「那要是回回不願意呢?」
「怎麼可能?」張悅道,「她小時候天天晚上賴在我懷裡不願意走,五六歲了還總是得拉著我的手才能睡著。我生的女兒,我能不知道她?」
你也知道那是小時候啊,她現在都滿9歲了。郭長源瞅瞅妻子自信的臉,到底捨不得說些什麼來打擊她,便道,「好吧好吧,明天試試。」
張悅現在是徹底沒了困意,她換了話題道,「老郭,我明天想帶小煜去上上墳,你覺得呢?」
「上墳,給誰?」
「你說誰?咱媽。」
「我不是這意思,這不還有他姥爺呢么。」
「一南一北,離的太遠了,一天怕趕不過來。先去給咱媽上墳吧,往後找個周末再去看我爸。」張悅道,「我主要是想趕緊帶小煜去給咱媽看看,好讓她放心。咱媽這一輩子活的太苦了,守了幾十年的寡,一個人拉拔著你,半路又撿回來個我,好容易咱都長大了,該她享福了,她......該死的人販子!老天要是有眼,就讓他們腸穿肚爛斷子絕孫!」
郭長源聽著她的聲音不對勁兒,就回身按亮了吊燈,扭頭一看,果然,眼圈兒紅了。
「我就知道,一提起這個你就要哭。」他摸摸妻子的臉,溫聲勸她,「這都多少年了,你還放在心裡過不去啊。我說了多少遍了,這事兒不怪咱媽,更不怪你,要怪就怪那些喪良心的人販子!」
「我過不去,」張悅眼裡的淚還是滴了下來,「我總是想,要是那一天我跟他們一塊兒去,或者管住孩子,不讓他跟咱媽出去,後面的事就都不會發生了。小煜不會受這麼多年的罪,咱媽也不會早早地就去了。」
「唉,別哭了啊,」郭長源側過身,給妻子抹抹眼淚。他知道她心裡是怎麼回事。
張悅十三四歲無家可歸的時候被郭長源媽媽帶回來當自己女兒養著。
對郭媽媽,張悅是既感激又孺慕。
孩子丟了之後,她根本生不起老太太的氣,只一個勁兒埋怨自己。
等老太太身體垮下去,一病而逝,張悅心裡的愧就更重了。
對老人有愧,因為不僅數年的養育之恩沒還一點反而還「害」得老太太早逝;
對兒子有愧,因為她生了他卻沒照顧好他,孩子在外頭受罪太多,作為母親她有多心疼孩子就有多恨自己。
老太太臨走前,拉著兒子郭長源一句一喘地囑咐「一定把我孫孫,我小煜,找回來」,拉著張悅的手卻只是一個勁兒掉淚,空張著嘴卻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
郭長源後來想,要是當年他媽把那句沒說出的話說出來,那一定是,「媽對不起你。」
關於這件事,這些年裡郭長源不止一次地勸過張悅。
但是根本沒用。
後來郭長源就不怎麼長篇大論地勸她了,只是盡量不提起那些事,指望著時間磨平她心裡的坎。
張悅靠在郭長源肩上哭了一會兒,慢慢停了下來,她扭頭在丈夫的睡衣上狠狠地蹭了蹭眼淚,道,「心真狠!你也不說勸勸我,就讓我這麼乾哭啊。」
「我哪次勸你你不是哭的更凶?」郭長源把床頭柜上的捲紙拿過來,扯了幾節遞給妻子,「給,擦擦吧,這大半夜的。再哭外面天都亮了。」
張悅拿著紙邊擦眼淚邊道,「還有一件事,你說當年這個事要不要給小煜說?」
「啥事兒?」
「哎呀,你說啥事兒!?」張悅皺眉拍了丈夫胳膊一下,道,「咱媽臨走的時候心裡還放不下,覺得對不起孩子。其實這事兒哪兒怨得著她?要怨也是怨搶孩子的人販子!」
郭長源斜眼看她,心想,原來你還知道這事兒應該怪人販子啊。
張悅輕怒,「你這是什麼眼神?是不是看我剛才哭了在心裡笑話我呢!?」
「沒有沒有,你說,接著說。」
「我就想,要不要跟小煜講講當年的事兒,然後上墳的時候讓他跟他奶奶說幾句話。」
郭長源皺眉想了想,道,「別說了,事情都過去了。再說了,你跟他說這個,想讓他怎麼說?說他原諒他.奶奶了?不怪他.奶奶了?」
張悅低頭想了下,道,「也不是。我說不上來,我就是想讓咱媽安心。」
「人死了四大皆空。」郭長源道,「而且要說安心,只要孩子回來了,還有什麼不安心的。再說了,這個家裡,除了回回,小煜他怪誰都是應該的。是咱對不起孩子。」
「我知道......我不是個好母親,我都沒臉讓孩子叫我媽。」
「說這個做什麼?我這當爸的不是一樣?好了好了,孩子回來了,以後好日子在後頭呢。別想那麼多了,咱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