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重生
對死亡的恐懼從生命的誕生開始,便已經鐫刻在每個人的骨子裡了。
無論一個人有多麼的渴望死去,當死亡真正來臨的那一刻,他仍然會剋制不住的感到恐懼。
郭煜便是這樣。
當子彈打進來的時候,他清楚的感覺到他的身體在發抖,不是普通的怕死,而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感,就好像在午夜墳場走著走著突然被什麼東西從後面拍了一下肩膀,然後你驀然繃緊了全身每一寸皮膚每一條神經,毛骨悚然。
意識消散的前一刻,他聽到「咚」的一聲巨大的悶響。
估計是倒下的時候他的臉砸到地了,他想。
郭煜一直以為人死後是完全消散在世間的,沒有靈魂,沒有意識,只剩下皮囊慢慢腐爛成泥。
然而他發現他錯了。
人死後很可能是有靈魂的。
因為他居然還能夠思考。
然後郭煜發現自己處在一個虛假而奇怪的世界。
他竟然看見郭回拉著徐嬌嬌叫嫂子!
郭煜其實弄不清楚郭回的具體樣貌,甚至因為年數太久,他連徐嬌嬌的樣子也記得不清晰了。
但冥冥中好像有一個強大的意念在左右他的理智,告訴他,這個就是郭回,那個就是徐嬌嬌,而為什麼郭回會叫徐嬌嬌嫂子呢?因為你和徐嬌嬌已經結婚了啊。
對的,我和徐嬌嬌已經結婚了。郭煜的意識很快屈服了。
但理智卻還在四處挑毛病:
這太違和了。為什麼郭回是十□□歲大姑娘的樣子,而徐嬌嬌是十二三歲小孩子的模樣?
而且,十二三歲能結婚嗎?
他模糊地想,「這簡直就是一個無比荒誕的夢。」
然後他就真正的醒過來了。
很多情況下,當一個人在夢裡意識到這是在做夢的時候,他就很可能馬上要清醒過來了。當然,也不排除這世上還有一些能自主控夢的牛.逼人物。
反正郭煜是醒過來了。
他睜開眼就看見了一片遼闊的湛藍的天,然後他坐了起來,看到了身下墊著當床的大石頭,不遠處只剩下樹梢掛著幾個紅棗子的歪脖兒野棗樹,還有自己腳上看不出面目的臟鞋和掛了一個大口子的褲子。
他伸出手看看——黑黑小小的,滿是擦傷和幹掉的泥巴;又捲起褲腿看看——又干又瘦麻桿似得一雙腿,上面到處青青紫紫,其中膝蓋下兩指處有一道傷口已經潰膿了。
是了,這的確是他自己的身體。
膝蓋下的那道傷他記得很清楚,因為上輩子那道傷好了之後就變成了一道凹下去的肉疤,而這道疤一直跟他到最後。
他沒有再懷疑,很快意識到自己可能回到了過去。
這就是現實世界,而不是夢。
因為夢裡的世界永遠不會這麼清晰。
樹葉的綠,棗子的紅,天空的藍,這些都只有現實中才有。
郭煜扭頭又看了看那顆野棗樹。他對這棵樹有些模糊的印象,他當初好像還爬上去試圖把樹梢上漏網的棗子摘下來著。現在的郭煜也很能明白自己當初的想法,因為他現在很餓,非常餓,餓的都前心貼後背了,感覺手軟腳軟的用不上力氣。在胃裡空虛無比的時候,紅棗子的確非常誘人。
這是哪一年?又是哪一天?
棗子紅了。七月十五棗紅圈,八月十五棗落桿。看那棗樹被人敲得只剩下老高的樹梢梢上還零星掛著幾個,現在最早也有農曆八月底了吧。
就是不知道哪一年。
郭煜雙手撐著身體,從大石頭上跳了下來。
然後他皺了眉,那種難以說出口的感覺——
他解開褲帶,右手伸進內褲里掏了掏,掏出了一卷人民幣。
錢!
這是他從王家溝逃跑的那一天!
2001年陰曆九月初八!王青山帶著他老婆孩子去給他丈母娘上壽那天!
那種剛剛醒來的困頓與遲滯感迅速煙消雲散。
郭煜腔子里的一顆心劇烈的跳動起來,他猛然意識到,這時候徐嬌嬌還活著!她還在山北省那個劉永年家!
迅速繫上褲子,他跑去抱著棗樹樹榦往上爬。
多年不怕樹,早就手生了。可是驟升的腎上腺素讓他如有神助,像長了翅膀托著一樣蹭蹭蹭就竄到了最高的樹杈上。
到底是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路也是當初走過的最難忘的路。郭煜上了樹視野開闊了之後很快認出了方向。這是他需要翻的最後一座山的山頂,而山下就是通了城鄉公交的雲霞鎮。
從樹上下來后,他就一刻不停地往山下的雲霞鎮跑去了。那簡直可以稱得上是腳步如飛。
剛剛還手軟腳軟呢,這會兒力氣就上來了。可見人的潛力是無窮的,表現出來的大小隻取決於目標有多誘人罷了。
也是運氣好,他剛跑到鎮子有公交經過的那一條馬路邊上,就有一輛公交車過來了。
上車時郭煜還擔心有人會認出他。不過等上了車他就發現自己白擔心了,因為車上的人要麼在睡覺要麼跟同伴說話要麼吃東西,都在干自己的事,根本沒人關心上來這個小孩兒是誰家的。
順利到了縣城。
但他這次沒有選擇轉車去市裡火車站,而是在汽車站內買了一張去省城的大巴車票。
他坐的這趟大巴車的司機是個看起來三四十歲的女人,眉目和善,還問他幾歲了,一個人去省城幹什麼,到了有沒有大人接,怕他年紀小在外面跑丟了。
他就騙她,說別看他個子,其實已經十四了,到了站他叔叔接他。這邊山裡十四歲基本上已經算成人了,很多孩子都是十四歲開始出去打工的。
女司機也就沒再問什麼,但還是不放心他,就特地安排他坐在最前面挨著擋風玻璃的座位,這樣她眼睛餘光一瞟就能看見他。
這位好心的女司機給了郭煜一個啟示。到省城汽車站時,他打算當一回「可憐的需要幫助的孩子」,看看能不能給自己找條更安全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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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郭煜坐在大巴車上一路往山南省省城駛去的時候,黑山鎮劉永年家的卧室里,徐嬌嬌正在借用老闆的電話機往家裡打電話。
劉永年夫妻倆各有一部手機,但是他們寶貝的很,不會讓別人用。徐嬌嬌他們幾個打工的要是想打電話,就得去他們的卧室用有線電話,那上面的顯示屏能計時,最後看看通話時間是幾分鐘,按一分鐘六毛錢收費,記在老闆娘的本子上,年終發工資的時候一起扣掉。
徐嬌嬌拿著電話機等著。電話那頭兒的春花嫂子已經放下電話去幫她叫她媽了。她家裡三個哥哥上著學呢,家裡過的緊巴巴的,沒錢安裝電話,這電話是她家屋前頭春花嫂子家裝的。
顯示屏上的數字從20秒跳到1分零9秒的時候,她媽在那邊拿起了電話。
「喂,嬌嬌,是你吧?」張紅玲喘著氣道,她是一路跑過來的,對面女兒那邊打電話收費不低,晚一分鐘就多掏一分鐘的錢。
「嗯,媽,是我。」徐嬌嬌一聽見那頭兒熟悉的聲音鼻子就發酸了,眼裡也湧上淚來。那種大量的黏膩腥甜的血從喉管里從鼻孔里爭先恐後湧出來的情形,說起來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但對她來說其實就是剛剛發生。
前一秒她還在醫院的病床上嘔血,下一秒她睜開眼,就發現自己回到了劉家小箱包廠的宿舍里,跟她在一個病房治同一種病的二紅正在她的下鋪呼呼大睡。
她睜著眼想了很久,直到外頭響起老闆娘叫起床幹活的聲音。
她怕極了。
她悄悄告訴二紅她們,說她們幹活刷的膠水裡有毒,會讓人生病。
但是她們都不信。「怎麼會呢?這鎮子上做箱包的有幾百家吧,要是有毒早毒死一大片了。」
「真的!二紅你昨天不是還說你頭暈頭疼?而且大家最近都不少流鼻血,還爛牙齦!」
「頭疼那是前一天幹活太晚了睡得不夠。流鼻血爛牙齦是因為上火啊,這多明顯啊,山北不比咱們山南,這邊靠北,風大天乾的。你多喝水就好了。」
再要爭辯,她們已經不耐煩了,「哎呀,嬌嬌你別瞎操心了好不好啊,有那功夫趕緊幹活吧,要不然又得弄到半夜。」
最開始,徐嬌嬌想勸小姐妹們跟她一起走。可是她們不相信。於是她就打算自己先走,回去醫院看看真有問題了,再叫她們家裡人來接她們回去。
可是後來她發現,她自己也走不了。因為沒錢。連回家的車錢都沒有。當初除了帶夠給老闆的押金,剩下的就只夠付司機的車費了。
當初說好的包吃包住一個月500塊工資,她在這裡幹了8個多月了,那也有4000了,所以她去要工資。
卻被老闆娘指著鼻子罵了回來,「我們這邊找人幹活都是包吃住,到年底一塊兒結工資。你這幹了幾個月就想走本來就不合規矩了,還要工資?你走了我重新招人不得花錢嗎?給我造成這麼大的損失,不要你倒貼錢就是有良心了,你還想要工資?!想的挺美啊。要麼你就干到年底領工資,要麼你現在卷上鋪蓋滾蛋!一分錢沒有!」
沒辦法。
如果捂住鼻子,幹活的時候不把毒氣吸進去,干到過年應該不會再像上輩子一樣治不好吧?
晚上休息的時候,徐嬌嬌把自己的一條淺藍色棉布手絹折小了,用線縫上邊,再在兩邊一邊縫上一根帶子用來掛耳朵,一個簡易的口罩就做好了。
她指望著這個簡陋的口罩能夠幫助她抵禦毒氣。
可是根本沒用。
幹活兒的屋子裡窗口都釘死了——因為幹活兒的屋子跟睡覺的屋子連著,老闆娘怕警察來查暫住證看見了她們會罰款。因為她們這些打工的打的都是黑工,大部分年齡都不到18。
所以幹活的地方空氣本來就不流通,她帶著口罩沒避開毒氣反而把自己憋得臉通紅,被二紅她們毫不客氣的指著嘻嘻哈哈笑了一通。
真難。但還是得走,那種臨死前睜不開眼喘不上氣用不上力的感覺太糟糕了,她實在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