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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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珠從陸知非濕噠噠的頭髮上掉落,嘀嗒、嘀嗒,襯得周圍此刻極其安靜。

詭異的安靜。

未知的世界,陌生的男人,都太危險了。

陸知非大半邊身子還泡在水裡,卻忘了動彈。因為那個男人的眼神太懾人心魄,明明那眼角還帶著笑,但你看著那黑色的瞳仁,卻已經感覺黑雲壓境、遮天蔽日。

你的靈魂在顫慄,忍不住想跪下臣服。

陸知非下意識地屏住呼吸,默默地抵抗著這種讓人極度不悅的感覺。可下一秒,鋪天蓋地的壓力驟然消退,彷彿從不曾存在過。

那個男人抬眼,看向戲台,挑眉,「還愣著幹什麼?鍘下去啊!今天不把她的腦袋鍘下來給老子當酒壺,你們就自己把自己腦袋擰下來!」

緊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四爺、四爺我錯了,你別鍘我頭啦,再長個頭要好久的,嗚嗚嗚嗚……」

陸知非霍然回頭,就見戲台上那個像犯人一樣被反剪雙手的女人,不就是吳羌羌么!四爺?商四?是因為那本書的事嗎?

吳羌羌也在淚眼婆娑里看到了陸知非,這下可好,「你怎麼跑這裡來了?!」

陸知非:「我……」

商四卻忽然拍了拍手,「不錯啊,這是老相好前來劫法場嗎?一個人類,很好。吳羌羌,一百年不見你又長本事了啊。不過這總比你上一個找的好多了,至少還敢出現在我面前。」

「四爺、四爺你聽我說啊,我跟他不熟,真不是你想的那樣!」吳羌羌急忙解釋,解釋著解釋著,又老臉一紅,「哎喲四爺你說的那個都是前前前前前前前前……前男友啦,我現在眼光可好了,真的!」

商四深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要心如止水,然後平靜、溫和地問:「不是說讓你們把她的頭給老子鍘掉嗎?為什麼她的嘴還能說話?嗯?」

大魔王真的要動怒了,其他人趕緊把吳羌羌架到龍頭鍘上。陸知非這才看清楚,他們剛剛唱的是鍘美案。

但這不是重點。

陸知非趕緊從水裡爬上來,「請等一等!」

「放心,還沒輪到你呢。」商四瞄了他一眼,茶壺往後一拋,穩穩落在身後撐傘的那人的手裡,而後眸光一冷,「斬。」

「住手,這件事不能怪她!是我拜託她幫忙的!」陸知非心急,然而卡嚓的聲音接著他的話響起,近得彷彿就在他的耳邊,他甚至還聽到鮮血噴涌,頭顱落地的聲音。

他全身僵硬地回頭,就見戲台上一片鮮血淋漓,吳羌羌已經身首兩處,被斬下的頭顱上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陸知非的心,一瞬間跌入谷底,好像全身的溫度都被抽走,只剩下無邊寒意。

他轉身怒視著商四,怒意在那雙乾淨的眸子里顯得尤為純粹。然而他拳頭握緊,指尖輕顫著,卻抿著唇不說話。氣氛有些僵持,商四支著下巴,饒有興味地說:「怎麼不說話?我以為你要罵我呢。」

「我打不過你。」陸知非的理由很樸素。

「所以你就默認我的行為了?」

「你的對錯跟我的對錯好像不一樣,爭辯也沒有用。」

喲,還是拐著彎兒罵人呢。

商四再次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眼前這人真是鎮靜得出奇。既沒有對他橫加指責表現得好像很大無畏很正義,好像這樣做商四就會被震懾然後羞愧得放過他一樣,也沒有直接服軟,跪下來抱他大腿。

好像還有點兒意思。

但其實陸知非很緊張,只是他的緊張和害怕很少外露,馬晏晏說他這叫『老神在在』。而此時此刻面對殺妖不眨眼的大魔王,他只能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來壯膽。

比如,商四身上穿的那件紅色大袖上,用黑色和金色的線綉了一隻不知名的神獸,而此時這隻神獸正跟他的主人一樣盯著他看。左看看,又看看,躺著看,側著看,一刻都不停歇。

陸知非頭皮發麻,深吸一口氣,說:「剛才吳羌羌說,她的頭還能再長出來。如果可以,我想請您網開一面,無論有什麼是我能做的,我都會儘力去做。」

聞言,商四和他的多動症神獸一起看他,左看看,右看看,憋了半天,然後忽然爆發出一陣暢快的、蔫壞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玩兒了,哎喲我的眼淚都出來了……」

陸知非看他在寬大的太師椅上笑到打滾,看到他的神獸在他衣服上打滾,說實話,是有點懵逼的。

還是幫商四撐著傘的那個青年小廝指指戲台,擺擺手,並投來一個無奈的、略帶抱歉的笑容,陸知非才稍微有點回過味來。

被耍了,剛才那血腥場景多半是幻術。

商四笑夠了,又扶著椅背施施然坐起來,不過坐也沒個正形,盤著腿支著下巴,問:「你剛才說無論什麼你都會去做?」

陸知非抿著嘴不說話,他已經很克制了,千萬不要逼他說話。

商四又說:「唉,年輕人就是衝動,你都不問清楚我為什麼要懲罰吳羌羌,就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我該說你傻呢?還是單純呢?」

陸知非:「……」

商四又話鋒一轉,「不過也確實是因為你。」

陸知非告訴自己要冷靜、剋制,再克制。

「言歸正傳,你從書齋帶走的那本書呢?」商四終於稍稍正色,「書齋的書不能流落在外,那會給你帶來災厄。」

「你全都知道?」

「那是我的東西,我自然知道它的去處。」商四說道:「包括你想要開眼的事情,那個小道士說得沒錯,走書齋這條路子對你來說是最好的。」

小道士?道士今年四十有餘,陸知非看著商四頂多三十歲的臉,默默吞下了自己心裡的違和感,誠懇地說道:「那我可以繼續去書齋看書嗎?我保證不會再把裡面的書不小心帶出去……」

誒,等等!書呢?!陸知非一摸身上,沒有!他剛剛掉進水裡,那本書肯定也跟著掉進去了!

他轉過身,就見偌大一片荷花池,靜悄悄的。背後,商四慢悠悠的聲音傳來,「人類,天下沒有嗟來之食,如果你沒有足夠的決心和為之付出代價的覺悟,就最好不要求我幫忙。」

決心?

覺悟?

陸知非不由想起老家大宅子里那棵巨大的銀杏樹,他想起自己曾經窩在那茂密的枝葉間安睡,那些柔軟的金黃的葉子輕輕攏著他,那是世界上最溫暖的懷抱。

他就窩在那個懷抱里,撥開樹葉的縫隙看這世界,一個人與妖共存的奇妙世界。在那個世界里,過路的刺蝟會把背上的蘋果摘給他吃,飛鳥的背上時常坐著個精靈般的小人,他們還會唱歌。

還有他從未見過的昆崙山的大雪,據說那裡曾經埋葬了一條龍。

還有繁華都市的某個奇妙旅館,據說它的老闆娘是這世上最後一位雨師。

小時候他不懂事,嚮往過那個奇妙世界,卻又一度厭惡過。因為他的爸爸從來不去參加他的家長會,甚至大家都看不見他的爸爸。

於是他說:如果我也看不見你就好了,大家都看不見就好了!

他永遠無法忘記那個人坐在樹上,忽然歪著頭露出一抹歉然的、卻依然溫柔的表情。金黃的樹葉沙沙作響,他的長發飄啊飄,逐漸在陸知非的記憶中淡去。

「噗通——!」陸知非又再度跳進水裡,伸手撥開荷葉的根莖,就像剝開那些糾纏的往事。

吳羌羌神不知鬼不覺地冒了出來,站在商四旁邊,略顯擔憂,「四爺啊,他還是個孩子吶。」

「滾!」商四現在看見她就心煩,「滾滾滾滾滾!不要打擾我跟小娃娃談心。」

「四爺,你還沒有原諒我啊?」吳羌羌傷心之餘略帶詫異。

「你還說,他是怎麼進來的?是不是你又把我的書隨便亂放了?」商四大魔王又尋著一個由頭,當場發作,「把她給我吊起來!剛才不是讓你們把她鍘了嗎???」

其他人有苦說不出——就您那護短的脾氣,要是真把她鍘了,您還不得鬧上天啊!

這廂吵吵嚷嚷的,那廂陸知非找得辛苦。過不一會兒就要出來換氣,然後再一個猛子紮下去,中間幾乎沒有半刻停歇。

半個小時過去,一個小時過去,陸知非再探出頭來換氣時,小臉都已經白了。吳羌羌看得心疼,別看這只是大戶人家的一片荷花池,底下可不淺吶。

「四爺……」吳羌羌欲言又止。

商四滿臉冷峻,重新拿起他的小茶壺慵懶地靠在椅子里,啜一口茶,「讓他找。」

可是又過了半個小時,書仍然沒有找到。商四不喊停,陸知非也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直到月上柳梢頭,他還訝異了一下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好的體力。

然而當他再度從水裡探出來換氣時,卻被眼前的場景愣住了——這熟悉的庭院,還有這池塘,他怎麼回到書齋里了?

這時兩個圓球從遠處滾了過來,陸知非眯起眼睛看,才看出來這是兩個拳頭大的小人。一個穿著白衣服,一個穿著黑衣服,粉嘟嘟圓滾滾,跑到近前還特別有禮貌,也不知道哪裡學來的禮儀,兩隻小胖手拎著兩片衣角鞠躬,「我是太白(太黑),請多指教!」

「你們好……阿嚏!」陸知非一個一個噴嚏,凍著了。

「哎呀呀,打噴嚏了。」

「這可不好,要感染風寒的,人類的身體都很弱的呢。」兩個小胖子拉著手滿臉擔憂,而後回頭,異口同聲地朝正對池塘的小樓喊,「主人!主人!他打噴嚏了!」

「打噴嚏了!」

商四齣現在正對著池塘的二樓走廊上,穿著件黑色裡衣,衣襟大敞著,頭髮上還滴著水,像是剛洗完澡。他朝下看了一眼,手一揮扔下一條毛巾,正好蓋在陸知非頭上,「帶他去洗澡。」

「可是書還沒有找到。」陸知非直勾勾地看著商四,頭髮濕噠噠的貼在臉上,一雙清澈的眸子變得水汪汪的,嘴唇發白,看起來楚楚可憐,但卻透著股讓人無法忽視的剛毅。

「那怎麼辦呢?」商四苦惱著攤手,一邊說話,一邊慢悠悠地走回房間,「怎麼辦呢,書在我這裡啊。哦,怎麼辦,打也打不過我……」

聲音幽幽,回蕩在小樓里。陸知非深吸一口氣,從水裡爬起來,禮貌地問兩個小胖子:「請問,浴室在哪裡?」

好生氣哦,可是還要保持微笑。

半個小時后,陸知非彆扭地看著身上的衣服,很不自在。他的衣服濕了,所以只能借商四的衣服穿,可商四目測身高就有一米九,身材也不是陸知非這樣的清瘦型可以比,於是一身衣服穿在身上鬆鬆垮垮。

這還不是重點,重點是兩個小胖子千幸萬苦扛過來的衣服,是一件質地輕薄的白色裡衣,和一件極其騷包的綉了很多牡丹的顏色鮮艷的袍子,各種色度的紅匯聚一堂,金線滾邊,爭妍鬥豔。

兩個小胖子可沒體會到他內心的掙扎,兀自拉著他的衣服下擺,「快走啦快走啦,主人在等你吶~」

陸知非就這麼被拉了出去,別看兩個小胖子體型小,力道還挺大的,跑得也快。陸知非被長長的衣擺弄得不好走路,於是只好費力提著,一路跑上樓梯,轉過拐角,走過二樓那條長長的木製走廊,走廊盡頭的那扇門自動打開。

「你進去吧,主人就在裡面。」小胖子送到門口就不送了,嘿咻嘿咻牽著手跑得賊快。

陸知非在門前定了定神,才提著衣擺走進去。

進去就是一個旋轉樓梯,順著樓梯走下去,陸知非赫然就到了他看書的那個地方。應該說,這裡才算是真正的書齋,後面都是起居室。

「有人嗎?」陸知非問。

無人應答。

陸知非心想著那人可能還沒到,於是便慢悠悠地在書架當中穿行。看著那一本本書上陌生的文字,第一次見到時那股新奇與驚訝再度浮上心頭。

於是商四甫一進來,就看到了站在書架前的陸知非。因為他實在太亮眼了,在滿是素色的書齋里,就他一人穿得鮮艷。而這份鮮艷穿在他身上竟然一點也不違和,清雅少年,著於花團錦簇之間,姿妍昳麗,那不正好相得益彰?

此時他正低頭專心致志地看著書架上的書,沒有用手碰,只是單純地看著。間或有一滴水珠從半乾的柔順黑髮上掉落,劃過白皙纖細的脖頸,隱沒花叢。

商四這才發覺,眼前這個人類長得還不錯,「嗯,差不多夠做我的跟班了。」

驟然聽到一個低沉磁性的男聲就在自己耳邊響起,陸知非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霍然轉頭,卻沒人。

聲音又在另一處響起,「喂,我在這兒呢。」

陸知非又循聲看去,這才發現商四站在書架對面。兩人隔著書本擺放的縫隙對望,商四看著那雙因為驚訝稍稍瞪大的眼睛,雙手趴在書架上,說:「現在你有兩個選擇,第一,放棄你那異想天開的想法,現在就從這裡離開。第二,你可以繼續留在這裡跟我識字,但你也必須付出相對應的代價。」

陸知非很快反應過來,「做你的跟班?我需要做什麼?」

商四歪頭想了想,隨即認真地說:「陪我逛街、理髮、買衣服、買手機……哦,對了,支付寶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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