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 心急
洛白離世的消息,是在那年除夕夜裡送至長安。
那一整夜,屋外的風雪都不曾停過。衛青見她獨自倚在暖閣軒窗前,靜靜望著屋外風饕雪虐。
「大雪……似乎總不會帶來好消息……」她忽然喃語一聲,案上燭火在她明亮的眼中明滅晃動:「就這麼急著要她走嗎?竟連春暖花開時都待不到。」
衛青沉默地順著她的目光,望向屋外風雪連天。
「為什麼他們走的時候,連聲招呼都不打?」
她眸中燭火明滅,唇邊緩緩浮現一絲蒼白笑意。
「阿青,你說……我們兩個人,誰會走在前頭……」
話還未說完,便被他封住了口。
他的懷抱溫柔熾熱,如同冬夜暖暖的火爐。她被他圈在臂膀之間,感受著他的呼吸是如何流淌進自己的體內,驅逐了悲涼。
「我不會走,後半輩子……」他在耳邊絮語,聲音如脈脈春風:「我只想同你在一處。」
屋外風聲依舊,暖閣中卻是一派纏綿繾綣。
他吻吮在她肩頭,溫暖的氣息從耳後瀰漫開來,讓身體也跟著失去了反對他的力氣。
她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個被奪取魂魄的軀殼,只能任他擺布。
「阿青……」她嘆息一聲,柔軟的手指緩緩插入他烏亮的發間。
「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走……我不想再叫你難過……」
話音剛落,便被他奪去了最後的氣息。
洛白的墓冢,落在平陽南山的一處山林之中。一間不大的竹舍,不知何時,也靜悄悄地落在了著山野之中。
也是在那裡,李鸞最後一次見到姜錦。
他很平靜地接受了她的離去,又或者說,他只是換了一種方式陪伴在她身邊而已。這些年,他比誰都清楚,即便不是陰陽相隔,他們之間錯失的,也是一整個人生。
「從未和你說過,我是如何遇上她的吧。」
山野竹舍中,他提著酒壺倚在廊上,那樣子看起來落拓又自由。
「也沒有和她說過……第一次遇見她,眼中便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人。」
他閉上眼,接著微醺酒意,似乎暢想自己回到了風華正茂時。他自幼與王家小妹結的姻親,說不上兩小無猜,卻也是青梅竹馬。王墨陽入未央宮做平陽公主貼身女官那年,身為禁宮護衛的他,原本只是從家鄉帶了土產給他心中的那個小妹妹送去。
卻不巧,遇見了同在去尋她的路上,遇到畢生難忘的驚鴻一瞥。
「遇見你之前,我以為男女之情,不過如此。我總是以為墨陽是小妹妹,可也不怕將她娶回家中,以妻禮相待。」他已經半夢半醒:「可是你,不一樣……」
「她把你介紹於我認識的時候,其實你已經看出……」
「我的眼睛,已經不能從你身上移開……」
「你喝多了,錦師傅。」對面人一把摁下他手中的酒壺,見他雙眼迷離,不禁輕輕嘆了一口氣,側目望向不遠處執傘立於雪中的身影。
她應是聽見了廊上醉話,卻似乎無動於衷,怔怔望著墓碑上銘刻的字跡。
她又在想什麼了?
他不動聲色,只因眼前這兩人,皆在夢中。
王墨陽是那樣剔透玲瓏的女子,又怎會看不出知己好友與竹馬姜錦之間的情誼,她選擇大義,遠赴漠北和親,為的不過是成全而已。
成全她在著世上,最最在意的兩個人。
只是,他們沒有放過自己。
「原來,你的故事竟是這樣。」她輕聲嘆氣,眼看著雪花埋了墓頭。
「發乎情,止於禮。你就這樣,虛耗了自己的一生,等一個不敢承認愛你的人。」
衛青見她終於抬起頭來,遙遙望向廊上醉眼迷離的姜錦,平靜的目光卻像藏在冰層下的火焰。
他看見她輕啟朱唇,緩緩道出幾個冰冷的字。
「你果真,配不上她。」
年輕的時候,總覺得時光久長,契機無限。直到有一天才發現,未來並不會真的來,一輩子也就這樣過去。
人生事,沒有錯過,只有永別。
「何時杖爾看南雪,我與梅花兩白頭……」她幽幽嘆出一句,廊上人還未聽清,便見她手中的傘如花般落了,她纖瘦的身子也頹然倒下。
她纏綿於榻上,夢囈了整整七天,說了許多他無論怎樣也聽不懂的話。那模樣,與多年前韓王孫與小璞離去時一樣。
屋外的雪落了又停,他守在榻邊,心中的恐懼也與那時如出一轍。
就像多年以前,他第一遇見她,分外明艷美好,卻讓他覺得,她不會真正屬於他。
這種感覺,隔了這樣多年,卻依舊沒有消減。
她醒來的時候,面色蒼白得像紙。她說她那時只覺得頭疼欲裂,然後邊便遁入混沌中去。這幾日,她做了好長好長的夢,只是夢中的事,已然記不清楚。
他看著她茫然的臉,只覺得心揪。
她抱歉叫他擔心了,見他手中捧著湯藥,正伸手要去接過,卻被他突如其來擁入懷中。
葯碗打翻在地,湯藥四散而盡。
李鸞只覺得被他箍得呼吸都快要停止了,眼見要被他融進骨肉中去。
「阿青……你怎麼了……」她在耳邊嚶嚀。
「我不問你從哪來……」他打斷了她的話:「只是,不許你離開我。」
「什麼……」
話音未落,便被他溫熱的氣息,掩住了口鼻。
她恢復得到快,不過幾日便康健了起來。想必是因為洛白的離去,她心中早已有了準備,才不至於過度傷懷。
平陽的冬季依然很冷,他不許她出暖閣,於是她成日像株懨懨的植物一樣,靜靜望著窗外發獃。
她真是好看,比什麼都好看。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用做,樸實無華的房間,都會因她而亮堂起來。
衛青瀏覽著每日從長安送來的如山奏報,她安靜陪在一旁,暖暖的身體就軟軟地靠在他的膝上,讓他的心中格外踏實。
他桌上的陶瓶中,插了枝清晨時從院中拾來的紅梅。縷縷幽香引得她從迷離的夢境中醒來,只見她像只永遠都睡不夠的貓,眨著惺忪的睡眼,精緻的鼻尖向著花枝湊去。
「屋外花開正好,我何時才能出去?」她的聲音很輕,像雪花落在房檐。
「等你,不再像現在這般嗜睡了。」他頭也未抬,輕聲答道。
她不言語,柔軟的身體繞到他身後,纖細的手臂輕輕勾住他的脖子撒嬌,令他難以專心。
「我與你說話,你可想明白了嗎?」他輕聲向後問道。
「何事?」她似乎一頭霧水。
他沉默稍許,放下手中的奏報,扯住她的一隻手臂,兀自轉過身去與她四目相對。
「又在裝傻。」
她素凈的臉上,像是被瓶中的紅梅映了一抹煙霞,低著頭支支吾吾道:「到底是誰在裝傻?」
衛青聞聲不禁微微皺眉,目光依舊落在她身上:「除了你,還能有誰?」
她見他認真的神情,不知為何竟有些惱怒了,一把抽回拉被他握著的手臂。
「你明明知道的……」
「知道什麼?」
「知道我……自小就想要嫁給你……」她羞憤抬眸,眼中的光閃閃爍爍。
衛青聞聲后沒有言語,只是靜靜地盯著她的眸子。
忽然,他抬手摁住她的肩頭,俯下身來,吻在她的眉間。
「今年,桃花開時,我們便完婚。」他給出了他的承諾。
從此,碧落黃泉,我們都再不分開了。
那日灞川一別,徐廣雲便再未見過他。
她是生氣了,那日他送她回來,她一路上都沉默著沒有說話。
就像他說的,她不應像小女孩那樣,事事與他計較。可是,愛情本就是很幼稚的事,很難用清醒理智的思路衡量。
再加上那日口角,她一時意氣,便與他擁吻於河川。
他的吻,認真卻粗魯,她還未來得及想清楚,便被他以燎原之勢化為了灰燼。
如今想來,不禁羞憤難當。
總之,她是不會去找他了。
就連家中的掌事都看出她心中有事,她素日里本就不是能閑得住的人,年節里正值熱鬧,除了除夕夜拜見高堂,都未見她出過自己的郡主府。就連未央宮中闔宮夜宴,她也稱病告謝推辭了。
她是怕在宮中又見到他,一時之間,還沒想要要與他如何對面。
年節里長夜,屋外一直在下雪。她躲在暖閣之中,望著窗欞之外雪中明月,只得與那些早已翻爛了書卷為伴。
沒至此時夜深人靜,思緒難免翻飛,心也跟著走向那個這些日子裡毫無音訊的人。
她似乎是陷入了僵局,進退不是。
「混蛋。」她不禁將手中的案牘狠狠拍在桌上,咬著牙暗罵了一句。
誰知原本靜悄悄的院落中,突然想起一聲嘆息。
「難怪今日里總是覺得耳朵癢,原來是有人成日躲起來說我的壞話。」
那個聲音,她又怎會認不出呢。
她心中驚詫,卻也不禁暗喜。他的低頭,終於打破了僵局。
「這裡是廣雲郡主府,霍將軍不請自來,只怕是不何規矩吧。」她暗藏欣喜,故作冷聲而對。
「我可不是不請自來,是郡主府上人,喚我來的。」
「胡說八道。」
「是不是胡說,你出來看。這是你府上掌事送至我營中的信箋,說郡主為我相思成疾,終日里茶飯不思,日漸消瘦……」
「霍去病!你給我閉嘴!」
他謊還沒編完,便見她怒不可遏地沖了出來。
只可惜,她多日足不出戶,不知廊上結了冰雪。腳下一滑,竟跌進了他懷中。
兩個人倒進白雪裡,月光岑然,落滿眉眼。
「說我胡說八道……」他靜靜望著躺在自己胸口的她,淺笑著開口。
「早知你如此心急,我便不該等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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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時杖爾看南雪,我與梅花兩白頭……
取自《清稗類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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