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繁星
?我有些納悶地看著眼前這位鬍子花白,面目慈祥的老先生。不知道是否是因為漢人的眼光都比較好,或是他們的嘴巴特別的甜。不光是阿青,連這初初相視的白髮蒼蒼的老者,竟也這樣直白第誇我美貌像仙童,不由地臉上一紅,浮現出一抹虛榮的笑意。
阿青看我被人誇了兩句便忘乎所以,只自顧自地傻樂,連忙偷偷伸手,輕輕拽了拽我的衣袖。
我這才晃神,想想自己方才那副痴傻的樣子,極其不好意思地把臉埋在他的肩后。
老先生似乎並不以為意,他向後退了一大步,眯著眼睛又仔仔細細地看著我們倆,忽而朗聲一笑:「不錯,不錯,這樣合起來一看,就更顯得老夫所言不虛了。」
說罷笑吟吟第轉身,拿起桌上的幾副包好的藥包,遞到阿青手裡:「三碗水煮成一碗,老法子,不必老夫在多講了吧。」
阿青連忙恭敬地接過,從懷中取出大哥方才給他的銀兩,遞給老先生,又過來拉著我上前道謝
取到草藥后,我們便匆匆告辭,退出了葯廬。
阿青望了望天色,徑直便過去木樁旁牽馬。佇立在一旁等待他牽馬過來的我,被街邊叫賣瓜果的小販吸引了過去。
「姑娘要嗎?這瓜可甜了。」小販見我好奇地望著他攤上奇形怪狀的果子,忙熱情地招呼道。
我痴痴地望著那瓜果,咽了一口唾沫。想起前些日子一隻想要瓜果不得,寤寐思服的樣子。
阿青牽馬過來,看見我遲遲挪不開的目光,摸了摸懷中的康奘大哥給剩下來的散碎錢幣,問了句價錢,便伸手遞過去,拿了一個甜瓜遞到我懷中,然後,把剩餘的錢幣一併塞進我的手中。
我抱著瓜,連忙推卻說:「不可,這是我大哥給你的酬謝……」
「這點小忙,怎麼敢收你們的錢財呢?何況姑娘的長兄相信我,把銀兩馬匹,還有他的小妹都交給我,鄭青更不能辜負了。」他堅持道。
他伸手輕輕地合起我握著錢幣的手掌,叮囑了一句要小心收好,便側身上馬了。
就這樣,我懷裡抱著甜瓜和錢幣,還有大娘的頭風草藥,又被阿青帶回到了廣袤的草原之上。
我胸中忐忑,彷彿一隻小火爐在胸中灼灼燃燒,想起他剛才把甜瓜遞給我的樣子和話語,只覺得胸中懷揣著暖暖的火爐。
他的胸懷,散發著溫熱之氣,熨帖在我的身側,懷中的瓜,彷彿是我惴惴不安的心一般。
那時我還未及笄,並不懂太多男女之事,心緒自然也清淺些。
但即便是如此少不經事,我仍不能抵禦阿青這樣的俊美的少年郎,對我這般的溫柔以待。
雖然他只是穿著尋常人家的粗製布衣,烏黑漂亮的頭髮,也用只是用一根簡陋的青色的布條束在腦後,與我們市集上看到的那些戴著精緻的玉冠,神采盎然的有錢人家的公子相比,他顯得是那麼的普通。再加上他的性情,也總是低眉順眼,語氣謙恭。
然而這樣的舉措,卻並不使他顯得卑微低賤。反而讓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彷彿總是縈繞著一種清風朗月的氣息,如玉一般溫潤親厚,觸手生溫。
他的眼眸永遠熠熠生輝,彷彿夏季漆黑的夜空中閃耀的螢火。眼神也總是清澈如溪,緩緩淌過。
他悄無聲息地看著我的樣子,就足以讓我臉紅心跳。他的笑容那樣明亮溫暖,如同冬日裡燦爛卻又不會灼傷人的暖陽一般。
吉婆大娘說我,是得了什麼癔症了。
那日阿青送我回來后,就趕忙走了。
我要把馬給他讓他騎上回去這樣快些,他堅持不肯,說跑著回去就好了。
說罷我就看著他向著我擺著手,揮了揮衣袖,一路奔跑著,消失在日落之處。
也是從那天以後,我時不時抱著那隻甜瓜一個人愣神,有時候還莫名其妙地唉聲嘆氣。
吉婆大娘看著我的樣子直笑,跟我說,馬就在那兒,實在想他,便騎馬去尋他玩好了。
我彷彿一下被戳中心事,有些不好意思,嘴硬起來和大娘置氣地說:「誰想他了?」
結果那天晚上,饢和肉都是烤糊了。
我望著那盤中的一片焦糊,沉默不語。
康奘大哥拍著我的肩膀說:「阿鸞,你這樣細胳膊細腳的,在我們草原也不會有人能看上你了,要是那日那個小兄弟喜歡你,我看他為人正直,品性也溫良,你也是真心中意他,大哥挑幾匹馬,算是陪嫁,賠錢把你嫁給他了。」
第二天,康奘大哥就嘆著氣,背著糊了的饢和肉出門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日頭東升西落,我似乎從未發覺日子打發起來竟也這樣漫長起來。
往日里和大娘一起忙活著,聊著天,一眨眼就天黑了。康奘大哥回家把羊群趕入羊圈,我和大娘端上熱騰騰的飯菜,似乎一天也就很快結束了。
可是現在就算康奘大哥回來了,我也覺得似乎還在期盼著什麼,抱著甜瓜,倚著門框,眼前居然是阿青那日站在落日下向我擺手的樣子。
心中卻很懊惱,想著他若是也像我一般思念著他,定會先找我吧。
康奘大哥這個一家之主看我也不似往日那般歡喜地去迎他,便和大娘說,這丫頭是不是真的傻了。
大娘笑,沖我說道:「阿鸞,你那甜瓜可都要蔫掉了。」
我低頭看看,阿青送我的那顆甜瓜當真蔫的不像樣子了。
他把瓜放在我懷中的時候,甜瓜的皮還是潔白瑩潤,飽滿光滑的,而現在卻皺皺巴巴的,色澤也灰暗了。
可是我仍舊不捨得吃它,彷彿吃了它,就和阿青徹底斷了聯繫一般。
最後那隻甜瓜終究還是徹底第壞掉了,它的皮不再潔白如玉,而是皺皺巴巴,生出幽深的黑斑,散發出一股腥甜的氣味。
也是直到那一天,我才發覺,我是真的非常想念他,想要再見到他。
那種叫做思念的東西,彷彿一直怪獸,在我的心底里,掏出一個洞來,寄居在裡面,紋絲不動。時間越久,它就越是強大,逐漸爬滿了我整個心中。
吉婆大娘看我整日魂不守舍的樣子,便給我一些散碎的錢幣,讓我再去幫她抓些治頭風的草藥備著。
我知道了大娘的意思是讓我去找阿青去,便也沒有再像前幾日一樣扭捏不前,立馬把大娘給的錢揣在懷裡,跑到屋外,把拴在木樁上的馬牽出來,然後迫不及待地爬上馬背。
我胸口那隻怪獸已經膨脹到極限了,它張牙舞爪得彷彿要把我的心撕開一般。我壓抑著這份悸動,想著馬上就能見到阿青了,欣喜地根本無暇去顧及沿途的風景。
我依舊不會騎馬,但是比起那次去找康奘大哥,我不再忐忑,想要見到阿青的心,打敗了我的怯懦。
我一路催馬,馬雖不大聽話,走走停停,但是看到騎在他身上的人一直催促著,倒也通曉些人性,隨著我的催促,步伐比那日快了不少。
大約多半個時辰,我又看見了那群沿著河川放牧的漢族少年和他們白茫茫的羊群。
我壓抑住心中的狂喜,朝著他們騎了過去。
其中幾個年紀小的看著我過來,膽怯地躲在羊的身後,其餘幾個年紀大些的直愣愣地望著我。
我的馬似乎比他們的馬要高大許多,我騎在馬背上俯視著他們,一個個分辨他們的面容,最終沒有看到我朝思暮想的那張面孔。
「你是來找阿青的吧。」其中一個男孩子怯生生地問我。
我朝著他的聲音望了去,那個男孩子個子很小,也很瘦弱,眼睛怔怔地望著我,帶著恐懼和不安。
「我要找鄭青。你知道他在哪嗎?」我沖著他問道。
一個稍微年長的少年將那個孩子護在身後,仔仔細細地把我連人帶馬都打量了一番,方才冷冷地開口:「你還來找他做什麼,就是因為你,他被他爹狠狠地打了一頓。」
我心中一驚,不由追問道:「為什麼?他爹爹為什麼要打他?」
「還不是因為你這個胡女。」另一個男孩子也跑上前怒氣凶凶說道:「他帶你去找你大哥,還送你去買葯,結果回來晚了,被他爹一頓板子……」
年長的少年將那男孩拉了一把,沖著我道:「他爹可凶了,經常打他,他那幾個兄弟也都欺負他。」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心中滿是愧疚和擔憂,思忖了半天,才忐忑地問道:「那我,怎麼才能見到他?」
「你見他做什麼,你們匈奴沒有一個好人。」
「對!沒錯,匈奴到處燒殺搶掠,打家劫舍。」
幾個少年看起來群情激奮,手中拿著趕羊的皮鞭,怒氣沖沖地朝著馬上的我圍了過來。
其中一個男孩子用力地揮舞著手中的鞭子,沖著我的馬狠狠地一鞭,那一鞭也恰巧打在我的右手腕,突如其來的疼痛讓我不由驚叫了一聲,下意識的用左手捂住。
身下的馬也似乎被驚嚇到,竟然憤懣地起身揚起了前蹄,我忙鬆開手,慌亂中竟沒有抓住馬的韁繩,身體直直地向後仰去。
身後響起一聲響亮的馬哨,一隻手從背後托住了我的脊背,一把拽住我沒能拽住的韁繩,使勁一扯,穩住了受驚的馬。
我嚇得臉色蒼白,背後發涼,半天回不過神來。
那雙手抱住我的腰,硬生生把我抱離了馬背。
我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帶著悠然的木質的香氣撲面而來,那樣親切又熟悉。
「馬兒發性了,讓它也靜靜。」
那人在我耳邊呵氣如蘭,聲音溫柔得彷彿河水緩緩,瞬間撫平了我所有的驚恐和顫慄。
我轉過頭去,又遇到那雙璀璨如同繁星的眼睛。他的目光彷彿黑暗中的火把一般,照亮在我心底。
我這些日子的所用擔憂記掛全都隨著眼框中恍惚的淚水緩緩流淌,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切切實實握著的手臂,依偎的胸懷,那感覺比夢中還要好上幾分。
那人望著我,既而溫柔地一笑,彷彿春樹生出花朵一般。
他說:「阿鸞,你又為什麼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