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青蔥
?那日,仍是阿青騎著馬把我送回的家。
他走天時色還早,我倚在帳口,望著他逐漸消失的背影,心中期盼他能夠早點到家,這樣便不會被他的父兄責罵了。
大娘看著我心滿意足,卻又有些悵然若失的樣子,在我的背後,默默無語地伸手安撫我的肩頭。
我痴痴地望著阿青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天際與草原的盡頭,輕輕地問大娘:「大娘你說他會喜歡我嗎?」
大娘笑了,用手輕柔地撫了撫我被草原上的風吹亂的額發,輕柔地說道:「像你這樣漂亮的丫頭,除了我那個痴傻的兒子,這世上但凡長著一雙好眼睛的男人,都會喜歡你的。」
我心中狂喜,但仍是忐忑。
沉默了片刻,才想起來自己望了去找阿青的正事了,不好意思地說:「大娘,今日沒能買來葯,等我跟阿青學好了馬,便可以自己騎馬去市集里給你買葯了。」
大娘笑著點頭,眼角的皺紋顯得那樣溫暖和慈祥。
我想,她定是懂我的心意的。
從那天開始,我就喜歡纏著大娘讓她跟我講漢人的事。他們是如何穿衣戴物,又是如何交流談吐,反正只要是漢人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大娘說,漢人的女子,到了十五方能及笄,及笄之後,便可以有人上門來提親了。
我問大娘,我看起來有沒有十五歲。
大娘笑我,你這小丫頭還早呢。你那個小哥哥看起來,也不過舞勺之年。
我開始納悶,為何我年齡這樣小,便開始飽受相思之苦了。比起同齡的女孩子,此時應是最無憂無慮的時光。而我的心中,卻已經過早地買下了憂鬱的種子。
我開始發覺,喜歡上一個人,是一件非常傷人的事情。
這就像面朝這一束光亮,義無反顧、飛蛾撲火地莽撞追逐而去,卻沒有發現自己身後巨大的黑影隨後而來。
一旦那束光從眼前驟然消失,便就只能跌回濃重的黑暗裡去。
當然,我並不是認為遇到阿青以前,我的生活就是是黑暗的。若是這樣以為,便太沒有良心了。
只是遇到他以後,就會覺得,什麼都沒有他在時候明亮了。
大娘說,我是一個早熟的小丫頭。
不管如何,我還是會想念阿青,也管不住自己的腿要跑去找他。
有些事情,明知道不好,可有了第一次,就難免會有第二次。
每天清晨,我騎著馬晃悠悠地上路,走上大半個時辰,去河川邊上尋阿青的蹤跡。
他的那些小夥伴看見我,起先還是畏懼與厭煩的。但是後來因為阿青的關係,他們也並不像第一次那樣,對我有那麼多無名的憤怒了。
看著我每天騎著馬晃悠悠地來來去去,久而久之,倒覺得我有幾分執著可笑。
有時候還會拿我打趣道:「仲卿,你的小胡女來了。」
當然有些時侯,我是找不到阿青的。他們中年長的幾個,還會幫我牽馬帶我到阿青那裡去。
我逐漸發現他們和阿青一樣,都是十分善良又溫柔的人,只是匈奴這些年與大漢邊境紛爭不斷,燒殺搶掠,已讓他們對胡人的女子也害怕了幾分。
可我終究只是一個女孩子。
看著我一副細胳膊細腿怯生生的樣子隻影前來,倒也並不會給他們構成什麼威脅。時間久了,他們看我的眼神也柔和了許多,對我說話的語氣似乎也沒有以前那麼冷淡了。
當然,其中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阿青。
阿青在他們之中,確實顯得那樣顯眼。
身材頎長,面貌雋秀,笑起來的樣子恍若暖暖冬陽,並不是其中年齡最長的,也不是最高大健壯的一個。只是他看起來確實最最穩重練達的一個。
他對人說話的聲音總是十分輕柔,對年齡小的孩子甚是愛護,對年紀比他稍長的少年也甚是恭敬。
總之,他的一顰一笑,都顯得那麼備受矚目。
他的夥伴都會因為他溫柔的笑容感到放鬆和喜悅,亦會因為他沉默著輕蹙的眉頭,而感到莫名的緊張。
他的溫潤儒雅,似乎對誰都不會發怒一般,但同時亦有著一種不怒自威的氣質,令誰也不敢也不願在他面前肆意輕慢。
這兩種氣質在他身上夾雜,卻絲毫沒有抵觸,融合成他身上一種極為特殊的氣息。
他說的話,總是溫言細語,但旁人總是願意聽。即使有些話有違他們的意願,但只要是阿青說的,他們也都會仔細思索一番,再做斟酌。
每一個人都喜歡他。同時,也敬畏他。
只有我的感情,比較複雜。
那些日子,我每天被阿青扶上馬背,仔細聽著他在我身邊告訴我縱馬的要領。很快便從一個騎馬和騎驢幾乎無差的傻瓜,逐漸變成了一個可以騎著馬一路小跑,勉強還算熟絡的騎手。
他教我吹馬哨,學著去摸馬兒的脾性,試著去感覺它們的心聲。
他是真心喜歡馬,看馬的眼神如同看自己心愛的女子一般。有時候,讓我居然也會突然開始嫉妒一匹馬。
但馬確實是通人性的,每次阿青溫柔地摸過它,我在一邊「妒火中燒」地瞪著它,待我騎到他身上去時,它便也不似往日那般和順,總喜歡尥蹶我幾次。
顯然,阿青比我更懂他們的性情。
久而久之,反倒是讓我更加習慣了馬各種脾氣時的反映。
我騎馬時候,阿青總是跟在我的身後一路跑步,每當送我回家后,他也都是徒步回去。
我問他為何不騎上自家的馬來,這樣便不用再徒步回去。
他只說,他父親不許他騎家裡的馬,怕他玩心重,誤了正事。
我說,你爹又不來這裡,他看不到的。
他答說,君子一諾,如守千金。既然答應了父親,不論他在與不在,都不能騎。
從那天起,我就私心盤算著,如何讓阿青答應我些什麼雞零狗碎的事情,好讓我們之間總有這沒完沒了的牽絆。
如若那樣,我便可以為了許許多多雞毛蒜皮的小事就騎著馬找他。
他是把承諾看得如此重要的一個人,自然也不會我與他之間的諾言不屑一顧。
起初我覺得,他是因為善良和過分的忠厚老實,才會被我這種鬼主意多的小女孩利用。後來時間長了,我又發覺,其實他是一直包容著我這個總是內心戲極度豐富的小丫頭。
當然,又或者是他胸中也有著和我一樣的情愫。
我曾也這樣傻傻地期盼過。
我夙興夜寐地執著於追逐阿青的腳步,每天騎著馬在草原上來回。
有時要幫大娘料理家裡的事,抽空也會騎上馬,跑上半個時辰,卻只為了見他一面。
逐漸的,我騎馬的技藝也長進了不少,可以像阿青一樣,單手扯著韁繩,在草原上疾馳而過了。
阿青說我看起來那樣纖細嬌弱,骨子裡卻有著與一般女子大相徑庭的不羈,似乎從不在意繁文禮節,只去心之往,也只衷心之所想。
我不知道漢人的女子都是什麼樣子。
聽吉婆大娘的描述,她們多是溫柔婉約地陪伴在父母膝下,渡過她們的豆蔻年華,待及笄之年,又奉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於良人。婚後恪守本分,侍奉公婆夫君,照顧孩提。
一輩子的時光寥寥而過,所剩已矣。
然而我並不是這樣的女子。
我始終覺得,此生既然有限,自然更應該憑心而騁。
世事無奈本已太多,無傷大雅之處,自是要奮力追逐自己的本心。
就像我如此執著地喜歡阿青這件事情。
我不想傷害別人,亦不想為了別人的眼光,而傷害自己。我心中所系之人就那麼兩三,更不會去太多在意別人的緋長流短。
可是,即便我心中如此遼闊,仍不敢像阿青吐露心中隱瞞的情愫。
對於這點,我和漢人的女孩子一樣有著自己的驕矜和扭捏。
我日日來找阿青,卻日日裝作一個平常的玩伴,生怕告訴了他心中所想,會被他當作我只是童言無忌講了一個笑話。
我開始恨自己為何這樣小,若是與阿青年紀相仿,說破倒也沒有什麼了。
可是我這樣小,但胸中的情誼卻是比一般這樣年紀的女兒家成熟,別人心中喜歡著那個少年郎,也只是懵懵懂懂,在閨閣之中無聊時候想來暗自偷樂一番。而我卻成日騎著高頭大馬,追逐著我心中所想之人而去。
有時候想想,也會為自己的奔放感到臉紅。但是轉念一想,若我不去找他,他便也不會來找我,這樣一假設,我又只得乖乖騎上馬朝著河川賓士而去。
後來阿青告訴我,最近有匈奴的馬匪在這一帶出沒,打家劫舍,不是那麼太平。
他說我馬已經練得不錯了,讓我少來一些,莫在路上出了事情。
他只要一說這話我便哭,他一哄我,我便第二天又騎著馬徜徉而來。
許是我運氣好,來來往往從未遇到過什麼馬賊。
我這樣貪玩,對吉婆大娘,是心中有愧的。
她帶我如同自己的女兒一般,平日里康奘大哥出去放牧,大娘一個人在家裡,終於有個人能陪她說說話了,而這個小丫頭卻又成天只知道騎著馬向外跑。
雖然每日我都是早早起來,做好家事才離開,但總覺得有些對不住大娘。而大娘顯然比我深諳世事,並沒有阻攔我去找阿青,還總說和漢人的孩子一起玩也好,漢人的孩子知禮數,懂分寸,不像胡人的孩子,動輒廝打殺伐。
然而大娘不久卻又頭風發作病倒了。
我把大娘安頓好,做好吃食,也打好水,放在她的床頭,便急匆匆地騎著馬,向著市集的方向奔去。
如今我已然能夠熟練地騎著馬在草原之上一路狂奔,不出半個時辰,我已經到了阿青他們經常放牧的河川。
遠遠地看見阿青的影子,便不由停了下來。他亦看見了我,見我喘著粗氣形色匆匆,立馬向著我跑過來拽住我的韁繩,問我怎麼了。
我說,大娘又病倒了,我要去市集劉大夫的醫館買葯回來。
他見我神色有些慌張,放心不下,要和我一起去。
我說不用,我已經知道了路,自己也會騎馬,若他陪我前去,耽誤了時間,被他父親知道了,免不了又要責罰他一番。
我見他眉頭緊鎖還是放心不下,寬慰了他幾句,便匆匆策馬,朝著集市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