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行險
?阿青說完那句話,便開始後悔了。
他那一句「你居然沒有哭。」引得我的鼻子一酸,隨著馬被他牽著緩緩的慢行,身體跟著馬震顫,到處都酸痛異常。
我雖只是一個流落在草原的上的一個沒有過去的孤女,但康奘大哥把我撿回家去,也是一直把我當作小妹一般好生對待,大娘更不必多說,平素連重話都捨不得多說上一句。
雖然不是金衣玉履地供養著我,但也確實一直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
像今天這樣,被人惡狠狠踩在腳下粗言穢語肆意欺凌,打罵,自然在我有限的記憶中,也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想到這裡,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阿青微笑著轉頭來看我,我看著他的臉上的表情,由馬上就脫口而出的讚許,變成詫異,最後變成擔憂和懊惱。
我看著他的樣子,就更加忍不去了,「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了起來。
我的哭聲,在原本就寂寂無人的小路上顯得尤為引人注目。
間或,有零星路過的行人,一個個都匆匆朝著我和阿青的方向,露出好奇的窺視的目光,忽而轉過頭去,用袖子掩著嘴,跟身邊的人調侃上幾句。
然而馬依舊前行,我也依舊哭得理直氣壯,完全沒有感到一絲羞愧。
阿青應該是臉紅的,但是他並沒有出聲制止我,也沒有喝令我立馬閉嘴,
他只是轉過頭去,依舊牽著我的馬,默默地走在我前面。
我望著他的背影和肩膀的輪廓,似乎已經有了一個男人應該有的樣子,那樣寬闊又堅實,值得我去依靠。
我的哭聲隨著力氣的示弱,逐漸變得越來越小。我抬起手來,用袖子擦了擦哭紅的眼睛,看著阿青沉默的背影,哽咽道:「阿青會不會覺得我很沒用?」
「阿鸞果敢,不是尋常女子可以比得。」他沒有轉頭看我,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覺得他的聲音沒有波瀾,如同無風的湖面一樣平靜。
那聲音讓我瞬間彷彿被安撫了一般,竟也覺得想哭的*沒有方才那般濃烈了。
我吸了吸鼻子,聲音卻依舊喑啞:「可是方才若不是你及時趕來救我,我可能會被那個大叔活活打死,也取不回葯來。」
「恃強凌弱又怎麼能算是大丈夫所為。」阿青的聲音依舊平靜,但平靜中卻夾雜著一絲冷意。
這樣的語氣是他少有的,他平時總是那樣語意暖暖,如同拂面春風一般。或許,他自己也沒有發覺,他平穩卻冰冷的聲音是那麼容易讓別人起疑。
我知道他此刻定是有一絲慍怒,或者說惱怒,只是他隱忍不發,默默地把那把怒火,壓回自己的心胸。
他心胸廣闊,自然容納得下這些不平,只是我並不能全然明白他發怒的緣由,倒對他的樣子生出幾分敬畏來,怯生生地在他後頭,硬是不敢接他的話。
然而他卻並沒有沉默太久,忽然平靜卻又鏗鏘有力開口,聲音透著豪闊凌雲之感。
「何況,他是一個會在同袍兄弟被胡人馬匪屠戮時,趁機逃跑的懦夫。未曾想到,竟也有此顏面在醫館里毆打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你,舉凡君子,都做不出這樣厚顏無恥的事來。」
我聽著他的話,方才敬畏的寒意,竟然漸漸在我的心中化為一道溫暖的淺流。
他的語氣那樣堅毅,說話的方式卻又讓人有如沐霽月清風一般的爽朗與酣暢,與往常一樣在耳畔的暖語慰藉相比,反而更加讓人胸中激昂,心中生出許多安慰來。
他似乎不再把我當作一個只會哭哭啼啼每天追著他跑、給他生出無端禍事的小姑娘了,他的言辭,讓我覺得自己不再像是一個只能承受溫言細語,經不起一點雨打風吹的鼻涕蟲。
於是,我用方才哭的喑啞的聲音怯生生地試探性地問他:「那我呢」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開口,語氣明顯沒有方才那般堅硬,語調溫柔帶著暖暖的春意:「你這麼小小的一個女孩子,為了你大娘孑然一身,跋涉至此,面對他勝之不武的欺凌卻也一步未退。他又怎能和你比?」
我心中被他這幾句話說的融融暖暖,竟然覺得身上的疼痛也比方才輕了幾分,但心中仍不免忐忑,默默問道:「可是,我還是只會對著你哭。」
阿青背對著我爽朗地一笑,那笑聲讓我心中的愁郁疏解了幾分,他沉默了一會兒,柔聲答道:「世道無常,如若當真情難自持,我倒是希望,你只會對著我一人哭。」
他如此一句突如其來的話,讓我的臉不知為何,染上了一層紅暈。
他轉過來,看著我,露出清風朗月的一般的微笑,聲音溫暖如同緩緩的河水:「終於明白你大哥和大娘為何這般疼愛你了。阿鸞,像你這樣好的女子,值得被人好好對待。」
我心中的苦痛盡消,身上灼熱的傷痕也只剩淡淡的隱痛了。
這便是我喜歡的阿青。
他永遠像是我在歲弊寒凶,雪虐風饕中恰巧盼到的霞光萬道,春意暖融。我無法控制自己去接近他,喜歡她,就像我無法控制自己在雪窖冰天中把手伸向一簇溫熱的火種,哪怕這種奮不顧身的莽撞,常常伴隨著徹骨的疼痛。
我在那個年紀里,哪裡知道何為痛徹心扉的感情,也未曾料及竟會成為一生的牽絆,痛苦的源頭。
只知道,我心已矣,夫復何言?
「阿鸞,你的心情如果好一點了,我也有重要的事情要與你說。」
阿青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打斷了我九霄雲外的思緒,我回過神來怔怔地望著他,他亦回過頭看我,眼睛中滿是凝重與擔憂。
「方才你走以後,我的夥伴在西北的方向發現了有馬匪出沒的蹤跡,似乎他們是朝著那邊去的,我心中放不下你,便叫他們幫我把羊都先趕回家去,自己先騎馬去找你。」
我這才想起,方才打我的大叔也是這樣說的,可見他們確實朝著我們落腳的方向去了,胸中彷彿懸起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千鈞之重隨時都會落下把我砸入無底的深淵中。
大娘一個人在帳中沉沉地睡著,大哥外出放牧又不知道是走去了哪裡。萬一他們碰上那群兇悍的馬匪,我又該怎麼辦?
我此時心亂如麻,但又突然想到了什麼,一把拽住韁繩,馬「吁」地長叫一聲,頓住了前蹄。
阿青因為手中突然向後的拉扯而驚覺,他慌忙停下馬,詫異第轉頭望向身後的我。
我也怔怔地望著他,用一種複雜卻近乎訣別的堅決的語氣對他說:「那你還跟著我做什麼,回去的路我都認得,你快回家去吧。」
阿青顯然被我的反應驚住了,但他很快就識破了的我的意圖。
他望著我,沉默著久久不語,眼神中閃過一絲錯愕卻又慍怒的神色。
半晌,他才緩緩地輕聲說:「阿鸞,你究竟把我鄭青,當作是什麼人了?」
我鼻子一酸,喉頭一緊,眼眶也跟著發紅。
你是我每次身陷囹圄時都會在我身邊伸出援手的人。
是我短暫的生命中所有莫名其妙不明緣由的情愫的源頭。
也是我一輩子都不捨得去傷你一分一毫的人。
更是我成日期盼待到及笄之年,便可以鳳冠霞帔,娶我過門的人。
你對我來說,就是這麼重要的人,所以我怎麼忍心讓你再陪著我一再涉險。
我壓抑住胸前的涌動,那份疼痛卻似乎就要從胸口中噴涌而出。
我用盡我所有的意志與力氣,讓自己可以平淡地說出這樣一句簡短的話,再多說一個字,似乎我就會控制不住顫動的喉嚨,既而跟著淚如雨下。
我說:「阿青,你以後都不要再跟著我了。」
他凝重地望著我,沒想到我這樣一個每天追著他跑的鼻涕蟲,此番竟如此決絕,久久地望著我,方才長舒一口氣,嘆道:「阿鸞,不管你把我看作是什麼人,今日我若舍你而去,又與方才那位有何區別?」
他甚至不願提及那位大叔,只用了「那位」二字。我知道他心中的憤懣與不屑,可依舊不捨得他再為我蒙受不白之災。
之前被他父親暴打的事,我一直耿耿於懷,我不忍傷他一分,自然也不願看到別人去傷害他。
何況,如今已是關乎性命,危及生死。
我說:「阿青,你為何這般執拗,你知不知道你這樣讓我很討厭你?你方才說了那麼多誇我果敢的話竟都只是騙我。此刻還不是把我當作一個一無是處,除了會哭什麼也不會的小丫頭,沒有你我連個家都回不去了嗎?阿青,我就想問你,你能守著我一輩子嗎?」
我想不到,我鼓足勇氣,竟一股腦說出來這多的一番傷他的話。
自認識以來,我從未用這樣凌厲的語氣和他說過話,如今我眼睛發紅,眉頭緊促,身上的毛髮似乎都炸起來,在阿青眼中一定像一隻鬥雞一般暴躁又醜陋。
可我顧不得那些,我只要他好好活著,不要再因為我又落到水深火熱中去。
阿青跳下馬背,走過來,手扶在我的馬背上,抬起頭望著我,那樣近的距離,他的目光堅定又透徹,似乎想要撕開我所有的偽裝。
他緩緩地開口,聲音很輕,卻顯得那般擲地有聲,震耳發聵。
他說:「我能。縱是此去當真身首異處,到去了陰曹,我都守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