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恨血千年土中碧(二十七)
娘親?
這是她的娘親嗎?
夭璃揉了揉滿目的血淚,終於天地間濃烈的猩紅褪去,露出原本的樣貌。她有點遲疑的凝視著手下那具鮮血淋漓的屍體,目光漸漸游移到殘缺的腹腔,那裡的血肉全部無存,內里空洞只剩下累累白骨橫在眼前。
顫抖的小手撥開被沾血的髮絲覆著的面龐,露出她初見時的模樣,雖然已非那時的皓如霜雪面靨桃花,但那抹秀氣依然浮在眉間,哪怕是滿面血污也讓人心生漣漪。
秀君,秀君,這名字起得委實貼切。
「咯……」
夭璃猛然一震,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喉嚨,並沒有在顫動。
「咯咯……」
夭璃:「!!」
她驚訝的發現已經涼透的孟秀君竟然嘴巴在動!不僅在動還在發出詭異的聲響。一股不祥的預感在她心裡緩緩騰升。
「孩……子……」
夭璃只覺得空寂了千年的左胸處有什麼東西跳動了一下,她看著孟秀君緊閉的雙眸和不停闔動的嘴唇,那跳動的感覺從虛無走向實心,越來越明顯,猶如擂鼓。
「……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產生了什麼幻覺,彷彿是要確認一樣連忙湊近了聽,卻被突如其來的涼意貼上了臉頰。
孟秀君貼在她臉上的手又抓又撓,夭璃蹙眉,她做了千年的孽鬼,自然知道這是起屍的模樣。一想到自己的母親就要跟那些橫屍山野的冤孽一樣無心無感只留下彌留之際最強烈最痛苦的慾念,困於天地幽暗之間不得解脫不得輪迴,心中又恨又痛,眼淚又不爭氣的冒了出來染的眼前血紅一片。
孟秀君還在鍥而不捨的撓著夭璃,嘴裡喊的音調斷斷續續卻又加急的趨勢,夭璃手上劃了一個咒符對著孟秀君那張飽含著痛苦猙獰的面容,試了好幾次卻依然遲遲沒有落下。不禁心中大駭,她究竟在糾結什麼?
此咒一下,孟秀君自然能夠得到解脫,她們千年的糾葛至此而終。
你生下我,我解脫你。
我們應該有個了斷了……
但是……
為什麼這麼難過,為什麼下不了手?為什麼左胸口那明明空洞無物的地方,會那麼疼?疼到渾身皸裂疼到四肢無感疼到胸口震裂疼到生不如死!
「……孩子……我的孩子……」
該死的……閉嘴……閉嘴……
「孩子……」
閉嘴……閉嘴……
「我要……孩子……」
別再說了……求求你閉嘴…………
「……你見過,我的孩子嗎?」
「撲通」一聲,夭璃跪倒在地上,血淚污了一面,雙手顫抖的抓過臉上已經失了溫度的手掌緊緊攢在手心裡,大顆大顆的血淚失了控的滾落下來,一大一小具是滿面血紅,還真是……有母女相。
空洞的心房處架上了柴薪烈火,在滾油的加勢下將那顆彷彿有了實質的東西灼烤的翻卷焦黑火勢如岩漿般鑽入每一絲溝壑,瀝干最後一滴精血后就要炸裂胸腔。夭璃捂住心口垂下頭,洞穴的昏暗迅速掩蓋住了她眼角流露出鑽心的痛苦,狠狠抹了一把眼淚,保持著跪的姿勢將自己的衣裙扯落下一大塊布料。
然後她抱著那塊布料迅速起身,由於動作太過猛烈差點翻倒在地。夭璃紅著眼睛茫然四顧,最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洞穴里找來一大堆綿軟的茅草,又如何將那些茅草完美的裹入布料里仿造成了一個嬰兒安睡在襁褓里的模樣,抱著怎樣的心情將那個襁褓塞入孟秀君激烈掙動的懷抱中。
孟秀君抱著那堆茅草,終於停住不鬧了。
夭璃膝行過去,將孟秀君扳上來一點,在身後的草垛子上靠好,彷彿這樣就能讓孟秀君已經廢棄的雙目看到自己孩子的殘影。
秀氣漂亮的唇珠微微往上抬了一下,夭璃看見她的娘親笑了,笑的很美。
「我的……好孩子……」她抱著那個茅草襁褓溫存了一會,突然轉過頭來,封血的雙眸彷彿能透過緊閉的眼皮看到面前的夭璃。夭璃被她看的一慌,忙別過臉去。
「好心人……你能幫我看看我的孩子嗎?」
倘若換做別人看到滿身血污腹腔空洞裹著白骨的女屍咧嘴轉過來笑的詭異,還問能不能幫她看看懷裡明明是一堆茅草的所謂孩兒,早就嚇得魂飛九天四竄奔逃去了。但是夭璃知道,這是她的娘親,懷她生她的娘親。
千年來,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自己的娘親可以對自己說上一句話,哪怕是一句咒罵,也好過千年煢煢孑立踽踽獨行。她喜歡坐在壁爐邊不是因為她冷,而是因為她幻想著壁爐里冒出的熱氣是娘親在耳邊親切的囑咐低喃;她喜歡圍著毯子,不是因為她嗜睡,而是因為她幻想著絨毯上那種溫暖舒適的觸感是娘親溫柔的撫/摸;她喜歡看漫畫看小人書,不是因為她無聊,而是因為她幻想著這一個個或溫馨或甜蜜的小故事,是娘親在臨睡前用柔和好聽的聲音一字一句講給她聽的;她喜歡追著華曦要甜點要糖果,不是因為她嘴饞,只是因為她幻想著她所擁有的所有甜蜜美好都是娘親帶給她的。
恨了千年,怨了千年,卻也念了千年,盼了千年。
在千年來的每一個夢裡,娘親都會走到小小的她身邊,將她抱入懷裡,細聲軟語的哄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來到這個千年前的世界,每每看見自己的娘親對他人說一句話,她心中的嫉妒就會濃烈一分,那是她的娘親,她盼了千年可以親近的娘親!她看了她那麼久,她卻沒有一眼是看她的,她對著她心中默默訴了那麼久,她卻沒有一個笑容留給她。
雖然她恨,她有百千種無視她的理由,但是她卻說服不了自己,忽視不了空寂千年的左胸里驟然響起的跳動,在萬籟俱寂的長夜裡,轟然若鐘鳴。
千年夙願,一朝成真。
只是再好的美夢也免不了有些殘缺。
她的娘親喚她:好心人。
娘親……你沒有認出我嗎?可是我卻隔著千里都能尋到你的氣息。
沒關係……沒關係……
至少……你對我說話了。
夭璃看著她的娘親,下意識理了理衣服和頭髮,彷彿自己的娘親還能看見自己似的,接著用力點頭,盡量不顫抖的聲音說道:「孩子很可愛,她長大了一定是一個像您一樣的美人。」
言落夭璃死死的咬住嘴唇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多說一個字引起孟秀君的懷疑,她忘了孟秀君現在已經沒有所謂的思維,只有一腔毫無邏輯的欲/念。
孟秀君頓了一下,語調中有些顫動,「是一個女兒?」
夭璃倏然抬頭,一身血液冷到冰點。她怎麼就忘了,孟秀君……要的是一個兒子。她根本不要自己……
僵硬著動作抬手試了試眼角重新溢出的刺目猩紅,夭璃剛要改口說自己看錯了卻聽見孟秀君笑了一下,說話都順暢了不少,聲音聽起來竟攜著幾分欣慰之情,「女兒好,女兒好……」
夭璃猛地一驚,像被人從浸泡了千百年的冰川大河裡撈起來,帶著一身徹骨的寒氣丟入冒著泡的溫泉里,啥時間冰消雪融似聞鳥語花香,曼妙的春/陽透過雲層灑下金輝,點點金光漂浮在溫泉水面上與薄薄的暖霧氤氳在一處,驅散周身的嚴寒。
「您說,什麼?」
孟秀君努力的牽起嘴角,模樣猙獰萬分,偏偏看在夭璃眼中溫潤慈祥傾倒眾生。
「好心人,麻煩你幫我找找,我給我的女兒準備了禮物。」
夭璃乾澀稚嫩的聲音裡帶著控制不住的顫抖,「好。」話音一落,她就在整個洞穴中翻找起來,每每尋錯一個地方她就坦然一分,可是每每走到一處新的地方尋找時她就又忐忑一分,她不知道自己的動作該快還是該慢,一個想法在腦海中漸漸成形,夭璃拚命搖頭想要忽略那個赤/裸/裸的真相。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麼,又在期待什麼。
一切的一切在那個禮物出現在眼前的時候煙消雲散,規整為零。
夭璃一眼就認出來了,沒有猜測,沒有懷疑,因為眼前這輛去掉茅草枯枝遮擋后呈現出的木雕小拖車與她珍藏了千年之久的那輛,一模一樣。
唯一有出入的,是在這輛小拖車的上面,靜靜睡著一個木雕娃娃。
女孩子玩的娃娃。
「是不是很漂亮?」
是的,再也沒有比這更漂亮的娃娃了。
「好心人,你說這個禮物……我的女兒會喜歡嗎?」
喜歡,怎麼會不喜歡。
「好心人,我給我女兒起了一個名字,你幫我聽聽。」
好……好啊。
「叫做『夭璃』,『璃』是琉璃的意思,我希望我的女兒像琉璃一樣乾淨好看。」
夭……是詛咒的意思……
「『夭』是祝福的意思。」
祝、祝福……?!夭璃猛地抬頭看向孟秀君,從雙手開始的顫抖一直蔓延到全身,她幾乎不能控制自己身體的反應。含血刺目猩紅一片的世界里,唯有那個女子光潔如皎月,笑靨如星輝。她白雪一樣剔透瑩白的面頰帶著萬般疼惜貼到了嬰孩雞蛋似微微鼓起的臉蛋上,輕笑恍如華胥夢中。
「『夭璃』這個名字,是媽媽給你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