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侯府世孫
第一章
貞元二十年,歲末。
小少爺朱定北墜馬重傷的消息傳回侯府後,鎮北侯府女眷一片大亂。
老夫人當即昏了過去,但很快醒過來。她畢竟經歷了太多骨肉至親生離死別,只是歲月到底讓這個孤勇的老太太心生怯意。
我可憐的孫兒他才九歲啊。老夫人忍著淚當即手書一封:讓幺孫隨祖父一同回京。
沙場上生死有命,原本區區一個墜馬不至於讓他們通知回侯府徒惹擔憂。但朱定北這次的情況十分兇險,幾度軍醫都說要撐不過去。老侯爺一抹淚,一面叫人通知兒子媳婦和長孫回來,一面書信告知髮妻好讓她有個心理準備。
朱振梁和朱征北匆匆趕回來,看到床板上燒的滿臉通紅痛苦呻.吟的孩子,饒是鐵血男兒,也紅了眼眶。
「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朱定北最是活潑,打小就在馬背上長大,斷不至於摔下馬來。哪怕是摔下來,他也懂得保護自己,怎會變成如今地步?
他當即想到是有人對小兒子出手了。
老侯爺也如此想,第一時間已經派人去查,目前結果還未出來。他嘆了一口氣,不等說什麼,抓著阿弟的手沉默著的朱征北霍地站起來往外沖。朱振梁眼疾手快地抓住他,厲喝道:「幹什麼去?!」
「爹,定是那些胡奴搞的鬼,我要殺了他們給阿弟報仇!」
朱振梁恨鐵不成鋼地狠拍了下他的腦袋,看他一臉我沒錯梗著脖子的模樣,心裡更難受:「你爺爺都還沒說,你急個屁。」
老侯爺正輕拍著手背安撫被兩個大嗓門驚擾到的小孫兒,扭頭說:「不可意氣用事。」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摸了摸臉龐還沒有他巴掌大的小孫兒,他心中不忍,扯開視線問道:「他娘呢?」
朱振梁押著兒子讓他老實坐著,回道:「爹,你知道她那暴脾氣,我攔著沒說。」沒想到小兒子是這副模樣,現在卻不能耽擱,萬一母子二人錯過最後一面……他拍了拍長子的腦袋,高聲吩咐副將進來。
高娘子和老夫人的書信前後腳進帳,當時朱定北已經挨過生死關頭,神智恢復清醒。
老侯爺看了髮妻簡單幾句的書信將它遞給兒子,朱振梁看后也是一陣沉默。
與妻子商量過後,朱振梁親自和小兒子說明各中緣由,見兒子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心裡對老娘的決定也越發贊同。
這孩子是他的心頭肉。
他們老朱家幾代人在沙場拼殺也總得有個孩子平平安安地長大,實在不該讓這個寶貝疙瘩受這樣的苦難。
原本擔心愛鬧的兒子不同意,沒想到,嗓子還沒有恢復無法說話的朱定北看了他半晌,重重地點了點頭。
與北鮮卑這一戰打了足足十年,如今才算把這不遜的胡人打服帖俯首稱臣。大靖朝廷一不做二不休,不接受成為屬國的請求,在鮮卑戰敗后,當即在北鮮卑設州府划縣城立碑牌,將北鮮卑一鼓作氣收入囊中。
這之後的治理當然不是一句話這麼容易,動亂還時有發生,故而派遣朱家軍常駐鮮卑,以震懾國威。
朱家軍駐守半年之後,貞元皇帝一紙詔書抵達三軍。
明詔:鎮北侯爺一品兵馬大元帥朱承元,義勇無雙,忠君衛國。顧念其年事已高,朕心有愧,擢令歸京安度晚年,留兵馬大元帥銜,敕封一品軍侯,立鎮國石柱,享世襲之榮。
又詔:正二品忠勇將軍朱振梁,血戰沙場,功勛赫赫。擢升為從一品兵馬大元帥,敕令統帥三軍。
再詔:敕令兵馬大元帥朱承元移交軍令虎符於兵馬大元帥朱振梁。
如此,將駐守鮮卑府的朱家軍兵權正是從老侯爺身上移交到其子朱振梁身上。
他們當然明白這是為何,若不是孫兒突然墜馬重傷,朱承元也不會在鮮卑府耽擱。現在見孫兒除了說話還有些吃力外,身體已經好轉,便馬不停蹄帶著孫兒班師回京。
進了京城大門,朱承元與朱定北兵分兩路,叮囑護送小孫兒回鎮北侯府,自己則不顧風塵僕僕,往皇宮而去。
馬車在侯府門前停下,老夫人早已翹首以盼,此時推開攙扶著自己的小王氏,快步走上前去。
帘布掀開,走出一個面色枯黃卻體格瘦弱的九歲小兒,老夫人搶了一步將朱定北納入懷中,摸著他瘦削的脊背,落下淚來一句話也說不出。
小王氏和林氏一左一右跟著,看老夫人失態連忙上前道:「老夫人,小少爺回來了,咱們快將他請回府里,可不能攔在門外哩。」
林氏也道:「老夫人,這大喜的日子可不能掉眼淚。」這麼多人看著呢。
兩人勸著,老夫人摸著朱定北的小臉笑了笑,牽著孩子往府里去。
「長生,我是奶奶,你還記得奶奶嗎?」
說起來皆是心酸。
這孩子的母親跟隨兒子征戰沙場也沒少吃苦,老三十了才終於盼得這個孩子。朱定北生在北疆長在沙場,長到這麼大,也就是那父子倆隔三年回京述職的時候祖孫二人才能見上一面。上一次見都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她還真擔心小孫兒和自己生份。
朱定北仰頭看著她,忍住心中翻滾的情緒,將她請入高堂坐下,一揮袍角直直地跪了下去,以頭搶地。
「長生——」
老夫人動了動,握著手帕坐回去,受了這一禮。
朱定北磕了三個響頭,才直起腰板,仰頭凝視著她道:「孫兒不肖,叩請祖母聖安。」
「好孩子,好孩子。」老夫人連忙扶起他,兩個庶婦對視一眼,也趕忙上前攙扶,跟著老夫人誇讚這孩子孝順。朱定北沒理會二人,抬手用手背擦了擦老夫人的眼淚,自己也是熱淚盈眶。
昔年一別,怎會想到有生之年竟還能在老夫人身前盡孝。
他看著老夫人依舊青絲縈繞,不顯蒼老的臉,拋開心中百轉千回,會心一笑:「祖母,莫哭了。」
這模樣還真像個體貼的小大人。
老夫人噗嗤一笑。自己動手擦了淚,握住小孫兒粗糙的小手,心疼地摸摸他發黃的小臉,忍俊不禁:「你這小鬼頭。」兩個庶婦也捏著手帕掩唇而笑,一時間傷感的氣氛就此淡去。
「你阿爺方才派人傳信說你的嗓子壞了,現在看來倒好了些。」
聲音雖然沙啞,但好歹發聲沒有問題。那傳信的軍爺也不說清楚,害的她還以為……真真該打。
朱定北眼神暗了暗,當初醒來急著要說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後來緩過神來,明白了如今處境,卻不敢再隨意開口,就怕自己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
小王氏湊上來說:「定是老祖宗福澤深厚,見了您,什麼病呀痛呀都不敢煩擾咱們小少爺哩。」
「凈瞎說。」老夫人啐了一口,拉著朱定北坐到自己身邊仔仔細細地問了他的身體和旅途辛苦,林氏提醒了一句,才依依不捨地放開朱定北。丫鬟引著小少爺洗去這一身風塵,小心地絞了頭髮,趕忙領到主屋用食。
用了飯,打發了兩個庶婦,祖孫兩個沒說一會兒話,丫鬟就歡歡喜喜地進來稟報:「夫人,侯爺回來啦,已經在門前下馬。」
老侯爺步子快,丫鬟話音才落下,就已經踏入屋內。
他握了握髮妻的手,相視片刻,他鄭重道:「這些年苦了你了。」如今他留守京中,也算對這個跟了他大半輩子聚少離多的髮妻一點補償。
老夫人眼眶一熱。
老侯爺朗聲笑了聲,把手中聖旨往她手上一塞,大手一抓,把朱定北抱起來,拍了拍他的屁股:「臭小子,見了老子你又不會說話啦?」進了大門管家朱三已經和他說了這個特大喜訊。
「阿爺。」
朱定北笑著叫了一聲,雙手抱緊他汗濕的脖子,惹得老侯爺又開懷地拍了拍他的屁股:「你這小王八羔子,可把我和你老子嚇壞了。」
老夫人看了聖旨正滿心喟嘆,見狀,趕忙收起黃絹,嗔怪道:「老東西,你可小心著點,把我的乖孫打壞了十個你都賠不起。」
「這有什麼,婦人就是大驚小怪,他在馬背上長大,也沒見他屁股多金貴。」雖然這麼說,還是訕訕地住手,小心地把朱定北放回地上。
老侯爺大手捏著他的小手,坐下來灌了一壺茶水,擦掉沾在鬍子上的水漬,說道:「阿爺剛給你請了一道聖旨,以後你就是侯府的世孫,等老子死了,這侯府就是你的了,你老爹也沒份。」
朱定北詫異,前世,繼承鎮北侯府的卻是他那傷了雙腿再無法上戰場的兄長……心裡胡思亂世,他還是擰著眉點了點頭。
老侯爺好笑地捏捏他的小臉,這臭小子好像能明白似得。老夫人忍不住責怪,「你這嘴上放炮的老東西,怎麼和長生說話呢。」哪怕出聲書香門第,但嫁了這老匹夫幾十年,說話也粗糙起來。
老侯爺大笑。聽老夫人催他用飯洗漱,才一拍大腿,嚷著管家朱老三進來:「快把太醫請進來。」
請封的時候老侯爺心疼孫兒說了一句,貞元皇帝對朱家甚為顧念,當即遣了太醫隨他一道回府。他行軍打仗的速度常人不能比,一家人說了這麼一會兒話,老太醫才勉強追上來,被請進來時還直抬袖子擦拭滿臉汗水。
老夫人趕忙吩咐端了茶水,搬了凳子請他坐下。
細細地診了脈象,老太醫目露疑惑,又換了一隻手,只覺這小兒脈象急促沉鬱,似乎鬱結於胸心事頗重。又看他眼睛清透明亮,比尋常孩童還要靈動幾分,聯想前因後果,便道是年紀尚幼墜馬受驚了,才導致神思不屬。
仔細開了藥方,老太醫道:「侯爺,夫人,請放心。小侯爺身子骨硬朗,身上外傷已經好了七七八八,再用兩副葯就無礙了。只是,孩子的神魂比大人脆弱,這次怕是受驚不小,我這邊開副安神方子,得多用幾天,待神歸主位才能斷湯。」
老夫人聞言更是心疼,沒有不答應的。又仔細問了太醫需要注意的事情,才送人出去。
老侯爺沒夫人這般的細膩情懷,但想到當時孫兒性命垂危的模樣,也忍不住摸了摸朱定北的小臉,拍他的腦袋道:「日後看你還敢不敢這般淘氣。」
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已經認定孫兒這次受傷定不是一場意外這麼簡單,他朱家兒郎渾身是膽,怎可能因為墜馬就嚇得丟了魂魄。
可查了這麼久,卻還沒有具體的眉目。
值得懷疑的對象太多了。
不願臣服的鮮卑部落,只想挑動大靖和鮮卑再戰的胡族外敵,軍中未拔除乾淨的毒瘤,甚至是……天位上的那人都有對小兒下手的動機。
罷了罷了,如今他自願拔去虎牙困守上京,還不能護住小孫兒性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