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周漸梅醉酒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揚州這天黃昏飄起零星的雪花。
周寒裹著貂皮長袍立在河港邊簌簌冷風裡,看著陳策身著黑色皮毛大氅笑意盈面從船上走下來,將手中行囊遞給迎上前的小海,仍不忘溫潤笑著道一聲「多謝」。
他也笑著迎上前去,略拱拱手:
「鳳章兄。」
安排了人打點隨船來的一應物品,周寒這才對陳策笑著解釋道:
「青梅說不敢來見你,所以只我一個人來迎接。鳳章兄,這邊上馬車吧。」
陳策跟著上了馬車,笑著搖頭:
「怎麼還是這副小孩脾氣——平日恐怕勞你操心不少。」
周寒微笑:
「應該的。」
陳策頓了頓,又對周寒道:
「我已提前在城中的賓來客棧定好了下處。這一路風塵僕僕,不如先去客棧,待我稍作整裝,再去周府拜會各位長輩吧。」
周寒聽了挑眉:
「鳳章兄這就見外了。」
陳策微笑:
「我並不瞞你。此次我南下,身上還有韓將軍交代的公事要辦,到揚州只算是順路。明日一早,便要再去南京。」
周寒聽了點頭:
「既是公事,我就不便多留了。不過家父已在外院設宴為你接風,還請勿辭。」
馬車先去了賓來客棧,陳策稍作梳洗整裝,隨即又隨周寒回到周府。先一一拜會了各位長輩問安,然後才見到站在周夫人身邊,一臉心虛的方青梅。也來不及說幾句話,便與陳稟、周毅、周寒、趙睿等人到了外院入席。
兩位長輩在場,自然輪不到小輩說話,不過談論些京城局勢和生意上的事。周毅對陳策進退行止頗為讚賞,放下筷子對陳稟嘆道:
「早就聽說令公子才德出眾,這一見面果然名不虛傳。我也不求他們如何有才有德,若我這兩犬子能及得上賢侄一半懂事,我這輩子也算燒了高香了。」
「哎~周兄,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陳稟點點筷子,皺眉故作不滿道,「你教訓你兒子就罷了,我管不著,可是要說我女婿半點不好,我可不依!」
坐在一旁的周冰此時笑道:
「我聽懂了。原來這裡最不好的是我。阿睿,不如你我趕緊退席吧!」
惹得眾人哈哈大笑起來。
一頓飯吃的賓主盡歡。
宴席結束,陳策又去了陳夫人處問好,陪著稍說了會兒話,周寒和方青梅親自送了陳鳳章出門。三人一路走出周府,馬車早已在門口備好。天色早已入夜,晚風漸漸住了,零星的雪花越來越大,慢慢往地上飄著,覆在地上已然薄薄的一層,如霜一般。
陳策回頭看看方青梅,微微笑道:
「一晚上都沒攢夠膽子,我這就要走了,你還不敢跟我說話?」
方青梅抬頭看看陳策,又垂頭道:
「鳳章哥……我——不是有心要騙你的,我只是——怕你再為我擔心。韓家勢大,嫂嫂身體又不好,如今你要操心的事……已經夠多了。」
周寒此時立在一旁,看著方青梅微微惶恐的樣子,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澀。
人都是這樣,越是在意,便越是小心相待。
她又何曾這麼小心翼翼的對他說過什麼?
「我有什麼要擔心你的?」陳策對著方青梅輕輕笑道,又看看站在一旁的周寒,「漸梅是個穩妥細緻的人,對你照顧的很好,周家諸位長輩也都很疼愛你,我並不可擔心之處。」
頓了頓,又笑道:
「不過我倒是擔心漸梅,你性格毫不溫柔體貼,可千萬不要欺負他才是。」
說的方青梅也抬頭看看周漸梅,笑著哼道:
「鳳章哥你真是多慮了。別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周漸梅這人呢,是刀子嘴黃連心!你就放心吧,誰和他在一塊,不被擠兌的蛻層皮就不錯了!」
「你這口才,想必也吃不了多少虧。天色不早不多說了,雪也要下大了,你早些回去吧。」陳策笑著,又轉向周寒,「讓漸梅送我回客棧吧。」
方青梅看看陳策,又看看周寒,心知陳策此去恐怕要對周寒興師問罪,連忙上前一步:
「鳳章哥!事情不是像徐鴻展說的那樣——」
「青梅。」周寒出聲打斷了她,走近兩步,垂下臉溫聲道,「你先回去吧。我送鳳章回客棧,去去便來。」
兩人上來馬車,周寒便知道陳策有話要說。
只是陳策不開口,他也不做聲。
馬車將兩人載回客棧,陳鳳章下了馬車,為周寒撩起車簾,微笑道:
「我這裡還帶了一壇好酒。雪夜正合飲酒,漸梅若無事,便來陪我喝幾杯吧。」
周漸梅點點頭,隨著也下了馬車:
「好。」
外頭雪已紛紛揚揚落了滿地。
周寒隨陳策冒著大雪進到客棧里,店裡小二很快往房中送上幾碟小菜,並溫酒的火爐,便關門離去。
客房裡還算寬敞,客棧早就備下了火盆驅寒,只是略有些潮濕的寒氣尚未散盡。火爐外頭雪聲簌簌,兩人褪了外袍圍爐對坐,火光彤彤中,陳策親自為周漸梅斟滿了酒杯:
「這些日子,勞你替我孝敬長輩了。」
「鳳章兄言重了。」周寒端起酒杯,「青梅的長輩也是我的長輩,這是分內之事。」
陳策端起酒,兩人對飲一杯,陳策道:
「有件事,還需先告訴你一聲。前陣子韓大將軍勸我投筆從戎。他的意思是,若我從軍,韓家也方便扶持一二。我思量許久,答應了他。」
周寒沉吟片刻,放下酒杯,點頭道:
「你做的並無不妥。背靠大樹好乘涼,有韓將軍照拂,你在軍中建功的機會更多。強於在朝中,因陳大人之事被小人攻訐,步履維艱。只是陳大人陳夫人那裡……還有青梅,這事恐怕須得緩緩再讓他們知道。」
陳策點頭:
「正是這個道理。」
周寒說著為陳策滿了酒,又緩聲問道:
「韓家小姐……可有消息了?」
陳策聽了,慢慢搖搖頭:
「韓將軍已暗地派人出去多方尋找。只是並沒有打探到。我此番離京,也是同韓將軍商量著,要過年了,她肯定也會想家的。說不定我離開京城一陣子,她聽說消息便回京了。」
「焉知她是為了避開你?」頓了頓,周寒又低聲道,「若真想避開你,又何必答應同你成親?想必她心中……自有一番苦衷吧。」
陳策聽了這話,抬頭看看周寒,周寒卻自顧自斟滿酒,並不抬頭看他。兩人無言相對,默默的坐了會兒。陳策放下手中酒杯,抬眼看著周寒:
「青梅這回多慮了,我這次並非是為了興師問罪而來。就算徐鴻展所說屬實,我也知道,你不會委屈了青梅的。」
周寒放下手中酒杯。
陳策看著周寒,一邊為他斟酒,一邊慢慢說道:
「頭一次見到你,我就認出你了。」
「……」
「陳家有難,娘家不能為她撐腰,青梅剛嫁入周家時,我確實曾為她擔心了一陣子。」陳策邊說著,慢慢自飲一杯,然後輕笑道,「後來你同青梅去探望,甫一見面我便認出了你。那時候我便放心了。」
「……」
「甘冒風險娶她進門,又為了她入京斡旋,悉心照料父母親,若無心是不會做到這份上的。」陳策慢慢喝下杯中的酒,朝著周寒微笑道,「我不知你當時為何不願同她成親。也許你心中——也自有一番苦衷吧。人有時候,最難過的就是自己心裡這一關。」
周寒回到周家時已近半夜。
外頭的雪不知何時停了,地上鋪了厚厚一層,映著燈光閃閃爍爍。周寒身上鬆鬆裹了袍子,被小海扶著,緊一步慢一步進了梅園,穿過竹林,驚起林間無數撲簌簌的落雪。
房中的燈還亮著,方青梅聽到動靜急忙打開房門,卻見周寒帶著一身寒氣站在門口,旁邊是扶著他的小海:
「少夫人,二少爺今晚像是喝多了些。」
說著就要扶周寒進屋,卻被他輕輕一推,抽出手來:
「我沒事。小海,你回去吧。」
小海行了禮便匆忙離去。
房裡暖烘烘的,轉眼周漸梅袍子上和眼睫的落雪便融化了,沾在睫毛梢上的細小水珠晶亮亮一片。方青梅抬手想為他卸下長袍,卻被他抬手輕輕擋住,冰涼的觸感冷得她渾身一震。周寒鳳眼微垂看著方青梅,呼吸間尚帶著薄薄的酒氣:
「怎麼還沒有睡?」
方青梅老老實實道:
「我擔心了一晚上你跟陳鳳章說些什麼。他沒有問你當時成親的事吧?」
周寒輕笑:
「有什麼可問的?陳鳳章是聰明人,早已看穿了。」
方青梅頓時急道:
「看穿什麼了——他知道你我和離的事了?!」
周寒眸中有醉意,此時微微垂著,笑的幾分無奈:
「看穿了你看不穿之事。」
「……」
見方青梅頓時露出想動手打人的表情,周寒這才又笑道:
「他並沒有責怪我,只是囑咐我對你好點。」
方青梅這才鬆了口氣:
「那就好。我還以為他知道我們和離的事了。他那性子,如果知道了,肯定會跑來罵我個狗血淋頭。」
說完扶著周寒到一邊卧榻上坐下:
「你先歇會,我給你倒杯茶喝了醒醒酒。今日天晚了,明天一早再給你們煮醒酒湯去去酒氣。這一晚上提心弔膽的,陳鳳章一向護短,我還真擔心他會跟你發脾氣。。」
她到桌旁倒了碗茶,轉過身的功夫,卻見周寒倚在榻上已闔了眼。方青梅走近了,輕聲推他:
「哎。周漸梅,你起來喝口茶吧?這麼醉著睡著了,明天頭疼。」
周漸梅迷迷濛蒙半睜開眼,看是方青梅,輕聲笑了笑,眸光柔和:
「……不會的。」
「什麼不會的?」
周寒微微笑了笑,闔上眼,聲音似睡非睡:
「他心裡清楚……我怎麼會捨得放你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