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 鐵石喬莞
在這個遠離喧囂繁華的小島上,人們的生活一直過得很平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快,三年過去了。
書生每日上山與蛟女小聚,平日多是他在一旁看書,蛟女在池中嬉戲,偶爾他興緻上來,還會教她習字,而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等到時日久了,書生竟對這位機靈可愛的蛟龍少女,生出了些異樣的情愫。
這個認知可把書生嚇得不輕,對方若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也就罷了,他可以上門提親,但她可是一條蛟龍……人與妖,註定沒有結果。
在明白這點之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開始有意無意的躲著蛟女,知道她不敢下山,便不再與她相會,每日躲在房中苦讀,只盼終有一日能夠出人頭地,讓家裡的女人過上好日子。
至於蛟女居住的山頭,他心想他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再去。
於是又過數日,書生抑著心中的思念之情,做什麼都提不起勁。
看不下書,他便來到海邊曬漁網,誰知遠遠的卻看到一艘正朝他們靠近的船。
那是一艘船帆上畫著骷髏的大型船隻,遠遠望過去還能看到甲板上站著的幾個男人,個個虎背熊腰,面目可憎,握著洋槍洋炮沖著小漁村叫囂。
等到船隻靠近海港的時候,一百來人上了岸。
他們就像土匪,挨家挨戶的搜刮錢財、女人,沒人敢反抗,畢竟他們有槍,有炮,稍不如意就會送了一條小命。
書生沒能倖免,那群土匪雖然沒在他家裡找到一毛錢,卻把他漂亮的姐姐帶走了,走之前還打折了他的腿。
他痛暈過去,等到再次醒來,天色已經黑透。
哭哭啼啼的母親告訴他,他們一共帶走了十來個姑娘,他姐姐就在其中,他氣不過,一瘸一拐的要找那群土匪理論,卻還是被母親息事寧人的攔了下來。
而直到三日後,姐姐才被放回來,他站在海邊望著衣衫襤樓的親姐被那群畜生像扔垃圾一樣的丟下海,卻只能紅著眼懦弱的將人撈回來。
幸好她還剩一口氣,調養數日後終於能下床了。
只不過在回家以後,姐姐雖然會與他說話,對他笑,但話明顯少了,人也比從前獃滯許多,在某一天晚上拉著他說了一會兒家常,聊他們姐弟小時候的事,零零碎碎的,包括阿爸還在世的日子,還有他往後出人頭地的日子。
他摸著姐姐掌心的老繭,眼裡含著一泡淚,對天發誓無論如何也會給他們過上好日子。
姐姐笑了,遞給他一枚平安結,只說不求他大富大貴,只望他此生平順,往後能找到個他喜歡的,也喜歡他的姑娘好好活下去。
說完后姐姐就去了,當天晚上趁著一家子熟睡之際,將藏起的布條扔過房梁。
隔天,書生哭著將她的屍體埋在後山,往後擱下書本,獨自挑起了一家子的生計。
那群強盜一直沒走,所以可以捕魚的海邊他不敢再去了,只能回到有蛟女的山頭,打點野味供一家子果腹。
「你去哪了,怎麼才來呀!」蛟女穿著他送給她的花布鞋,繞著他快樂的轉圈,「我跟你說,我前天和老蛇頭把隔壁地精的老窩捅了,他那張臉可笑死我了……」
蛟女說得興緻勃勃,跟在他身側嘰嘰喳喳個沒完。
不過是數月的時間,她已經認識了新朋友?
書生沉默的打量她,見她笑得通紅的小臉,一顆心又沉了下來。
也許這就是人與妖精的區別,不管外頭如何變天,她依舊天真爛漫,哪怕兩人相識數年,他已然從少年變成青年,她的模樣也不曾改變。
書生定定的望著她,突然一轉身往半山腰的方向走。
蛟女覺得他古怪,似乎心情不太好,於是也不敢打擾,只敢悄悄跟隨其後,看著他費去大半時日也挖不到一顆野菜,摘不下一顆野果,甚至漫山遍野的被山雞戲弄……
蛟女眨眨眼,說:「你肚子餓,想打獵么?」
空氣跟著沉默了。
書生頓了數秒,不死心的追逐一隻野兔。
蛟女又是眨眨眼,看了他許久,一溜煙化作蛟龍的模樣,輕而易舉的便替他把野兔捉來。
「蛟兒……」他有些頹喪的蹲下身,原來他除了死讀書,竟毫無用處。
「這些日子你不來,快把我悶死了。」蛟女在他面前蹲下,額頭貼額頭的說,「你想要山雞么?還是兔子?只要你和我玩,我都能替你捉來。」
書生仍舊不語,壓抑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大滴大滴的冒了出來。
蛟女嚇了一跳:「你怎麼哭了?你別哭呀,我從來不騙人,你想要什麼?我給你捉!」
「不用了。」書生猶豫了一會兒,最終是彎下腰,拾起兔子,「我明天再來看你。」
蛟女不知他心事重重,歡呼一聲,目送著他下了山。
此後,書生果真每日都會上山,她也照例與他戲耍,閑的時候,他會教她讀書習字,她則親身示範如何捕獵,不過蛟女心想,這弱書生恐怕一輩子也學不會了,畢竟他不能化龍……
日子過得很快,儘管書生每日都會遠遠的望一眼在港口的船隻,但這群強盜住了數月,似乎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而他們的進駐幾乎霸佔了整座小島,燒屋放火無惡不作,村裡人是敢怒不敢言,都想著忍一忍,他們總有離開的一日……
總有離開的一日……
書生也是這麼想的,儘管窩囊,儘管懦弱,但他沒有辦法,假如家中只有他一人,他或許會豁出去,帶著砍刀替長姐報仇,但……不行,家中還有一個病弱的老母,年幼的小妹等著他帶個一口半口的糧食回去果腹。
書生忍著一口氣,照例每日上山打獵,夜裡則抽著時間讀書。
直到某一日,他不慎在山裡摔了一跤,姐姐送的平安結掉入了湖裡。
他水性不好,只能把蛟女叫來。
「這是什麼?真好看。」蛟女冒出水面,對著陽光比劃比劃,看著手中那精緻的做工,紅艷艷的繩結,真是越瞧越喜歡,「你送給我吧,我想要。」
從前蛟女也問書生要過東西,毛筆、摺扇、扣子這些小玩意兒,書生從不吝嗇,全都大方贈予,這回她本以為他也會這麼做,誰知……
書生一口回絕:「不行,快還給我。」
蛟女一愣,不高興的嘟起嘴:「不,我就要!」
書生臉色一變,突然想起這丫頭的性子,倔得很,越是讓她歸還,她必定會與他反著來……
他連忙改口:「蛟兒,這是我姐姐的遺物,對我很重要,你先還給我好不好?」
蛟女並不知道「遺物」是什麼東西,自然也理解不了其中的重要性,她只知道向來寵她、讓她的書生居然拒絕了她,她很傷心,很生氣,也暫時不想理會他。
「我就要!就要!」
「噗通」一聲,蛟女頭也不回的鑽入湖底,任著書生如何叫喚,也沒有出來。
往後連著兩天,書生也沒見過蛟女,直到在第三日的午後,她沾著一身泥巴,可憐兮兮的來到他面前。
小手微微張開,裡面赫然躺著一枚斷做兩截的平安結。
「對不起,昨天我和一隻地精打架,不小心……」
書生當即愣住。
而這也是蛟女第一次看到書生髮火,他紅著眼搶回姐姐的遺物,口不擇言的對她說了不少難聽的話。
蛟女什麼時候受過這種委屈,被凶了幾句便紅了眼眶,又氣又急的指著他:「你凶什麼,不就是一個爛繩結么,我還給你就是了。」
話落,又化作蛟龍躲回了湖底。
之後,蛟女有一段時間沒有出現,但儘管她沒有出現,每日早上,書生開門的那一刻總能看到幾隻捆好的山雞被丟棄在他門邊。
他心頭一疼,逝去的已經逝去,那是如何也收不回的東西,他又何必為了一個平安結與一條蛟龍置氣?
不過在這些日子裡,山下的小漁村確實發生了些古怪的事兒。
比如在某戶善於編織的家裡,窗戶總會莫名其妙的打開,而放在桌子上的繩結也總會無端端的少幾個……
冬日的太陽比夏季升得晚些。
這天書生早早上了山,他在雲錫湖邊呼喚蛟女的名字。
「蛟兒,蛟兒」的叫,約莫叫了半日,平靜的湖面終於冒出了一顆「蛇頭」。
蛟龍化作少女,忐忑的將一枚編好的平安結遞給他。
「還給你。」
書生垂眸,雖然她做得用心,但粗燥的手工與花色根本比不上姐姐,再細想村裡這幾日的怪事,他知道蛟女搞鬼,便皺著眉頭說:「我不要,即使你給我十個、二十個,也彌補不了這份遺憾。」
「你不要?」蛟女就像兜頭被人澆了一盆冷水,睜著一雙碧眼,不敢置信的看著他。
「逝去的便讓她逝去吧,往後你也不要再偷偷下山了,我……」
他本想說他已經不生氣了,但他很擔心她私自下山的事,畢竟現在的小漁村已經被一群匪徒佔據,他擔心她的安危。
可話沒說完,蛟女立即炸了毛,她傷心的將自己沒日沒夜編織好的平安結砸入被泥水灌滿的土坑中,哭哭啼啼的一頭扎入了水裡。
「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於是,已經潛入湖底的蛟女並沒有看到他拾起平安結,寶貝似的揣入懷裡的動作,更沒想到她的一句無心的話,竟一語成讖!
——
書生不會水,自然無法下湖底找她,只能在湖邊等到傍晚,眼看著天色漸沉,便一個人下了山……
誰知,在山下等待他的,又是另一個悲劇。
原來就在他上山的時候,他家中小妹竟被一群土匪盯上了,等到他帶著幾隻番薯歸家,見到的就是一路哭著跑回來的小妹。
小妹裙子上都是血,上衣也被扯破了兩截,而一直穿在裡頭的小衣早不知去了哪。
書生一看便明了,拿著鐵棍便去找人理論,但照例被人打了一頓,灰頭土臉的回來。
他抱著小妹大哭,哭自己沒用,哭自己窩囊,又一次發誓,總有一日要讓那群畜生後悔今日的所作所為。
小妹很懂事,擦擦眼淚反過來安慰哥哥,也保證不會做出像姐姐那樣的傻事。
隔日書生收拾收拾心情,決定帶著一家三口離開這個漁村,心想再糟糕的日子,也不會比現在更慘了吧。
可誰知噩運一波接一波的席捲而來,他年幼可憐的小妹,竟因為那一次而染上了梅毒,家裡無錢醫治,拼拼湊湊也不夠去看一次大夫……
最後,小妹走了,死前頭髮掉光,皮膚潰爛,受盡折磨的去了。
但離開的那天晚上還一直握著他的手,啞著
的手,啞著嗓子說:哥哥別哭,如果有來世,我還當你妹妹……
他邊哭邊搖頭,是他沒用,是他窩囊,假如真有來世,他寧願小妹投去別的人家,當別人的妹妹,至少能受盡寵愛,也不必因為他這懦弱的大哥,吃盡了苦頭……
隔日他將小妹的屍體葬在大姐身邊。
而就在這一年冬天,他病弱的老母親也沒撐住,平靜的躺在床上,嫌棄他這兒子沒用,上天庭找閨女去了。
這回他沒哭,挖坑埋屍的時候一滴眼淚也沒流,彷彿已經麻木的掩土、立碑、磕頭……
白天,書生一個人在屋子裡磨刀,把一把菜刀磨得光亮,隨後他對著空蕩蕩的四面牆又發了一會兒愣,將蛟女送給他的平安結放在掌心摩挲。
到了傍晚,書生又去了雲溪湖畔。
「蛟兒。」
蛟女聽到叫喚,從湖裡冒出了一顆腦袋,不高興的說:「讓你別來,你怎麼又來了。」
書生望著她如碧海一樣湛藍的眼眸,苦笑道:「我要走了。」
蛟女愣了下:「走?你要去哪?」
書生沒說,只淡淡的道:「山下不太平,你沒事不要再到漁村來找我,知道嗎?」
蛟女似懂非懂的點頭:「明天,你還會過來嗎?」
書生不答,只道:「往後好好修行,你不是說總有一天會化龍么?」
蛟女哼了一聲:「那是當然,我一定能成龍。」
書生笑了,揉了揉她滿頭的銀髮。
蛟女見他要走,連忙拽住他:「你怎麼了?明天還會來看我嗎?」
書生沒轉身,直到寬寬的袖子又被她用力一扯:「說話呀。」
他背脊一僵,默默的點了點頭。
蛟女見狀,頓時心悅不已,抱著他重重親了一口,又化作蛟龍回到湖中:「我們說好了,明天帶你去見大蛇叔叔,地精爺爺,我要把你介紹給他們,他們一定會喜歡你的!」
書生摸了摸頰邊的痕迹,心中微微一澀,她與他不同,她有萬年的壽命,無盡的朋友,哪怕沒有他,她一樣能過得很好,也許對他來說,她已經變成他心中的一點硃砂,但她……
她知道什麼是喜歡嗎?
隨後他苦笑,她總有一天會成為上古神龍,而他呢?不過是她生命中的一粒微塵,轉瞬即逝,無足輕重。
「蛟兒,好好照顧自己,我走了。」
「嗯,明天記得來喔。」
「……好。」
——
這天晚上下了雨,而在靠近船隻的附近則多了一道身影。
書生拿著磨好的菜刀上門尋仇去了,但面對一群虎背熊腰的大漢,他磨好的刀子被人扔入湖底,而他羸弱的身體,也在被人打得奄奄一息的時候,捆綁於一塊大石之上。
等到白日漲潮,弱書生被活活淹死了,屍體足足在水中泡了半月,直到這群土匪收隊離開,才有村民敢將他打撈上岸。
最後,他的屍體被就近葬於後山,也算是與家人團聚了。
至於蛟女,她聽著書生的話,他讓她別下山,她便有半年的時間沒有下山,可她等了又等,最終等不住,化作人類少女,下山打聽。
她心裡正生著書生的氣,誰叫他說話不算話,明明答應了要來找她,卻半年沒有消息。
她知道書生的家住在哪,於是沿著河邊一口氣尋了過去,可誰知等她來到門口,裡面早已人去樓空。
不得已,她便走到街上到處和人打聽,但他們一看到她的眼睛和頭髮,便嚷嚷著叫她妖怪,沖著她砸石子,扔火把,根本不會告訴她書生的下落。
「妖怪!是妖怪!打死她!快打死她!」
看到那群村民握著斧頭朝自己衝來,蛟女害怕了,跌跌撞撞的逃回山上,一頭扎入湖底之後,再也沒敢下山。
而她這一躲,就是數百年。
——
一陣雷聲滾滾而來,喬莞窩在山洞裡,儘管聽不到雨聲,也知道外頭一定下了大雨。
蛟女看著她,紅著眼眶哀求道:「你把他帶來好不好?讓我看一眼,就看一眼。」
喬莞別過臉,悶聲不吭的吃果子。
其實……她也沒辦法,茫茫人海,她上哪給她找一個書生?但這話不能照實說,若讓蛟女知道真相,還不得把她撕了?
「你……我都這麼求你了,你還是不肯答應?」蛟女氣急,索性一頭扎入水裡,巨尾重重一拍,捲起的湖水直接將喬莞淋成了一隻落湯雞。
「你們人類的心肝一定是鐵做的!」
喬莞伸手擰衣擺下的水漬,腦袋聳拉著,嗯,她是鐵石喬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