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8 忘川河,黃泉路
不管世上何雄名,死後都往鬼門關。
關外生人猶歌舞,關內魂過黃泉路。
——忘川。
冷颼颼的風混合著小鬼的嗚咽,無休止的在四周飄蕩。
沒有白天黑夜的世界,天地永遠籠罩在一層暗色當中,暗得陰氣森森,鬼歌魅影,一種淡淡的腐氣,混合著彼岸花的香味,這塊鬼影重重的地方,既美麗,又透出幾許詭異。
冷風呼嘯,鐵鏈曳地,亡魂過橋,偶爾伴隨著亡靈下油鍋的慘叫,今日的地府還算平靜。
這時,忘川河邊傳來一句呢喃,小鬼定睛一看,那裡正坐著一名長發披肩的少女,身上穿著地府的工作服,看得出是老一輩留下來的產物,寬寬大大的袍子上落了不少補丁。
她膚色偏白,容貌姣好,這會兒手裡捏著一根魚竿,裝模作樣的垂釣,嘴中振振有詞:
「奈何橋,路遙迢,一步三里任逍遙;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識徒奈何……」
小鬼哼哼唧唧的路過,不給面子的吐槽了一句:
「難聽。」
女子背影僵了下,而後拔高音量繼續唱:
「是非不渡忘川河,三生石前無對錯,望鄉台邊會孟婆。」
路過的老鬼差忍無可忍的怒道:
「喬莞,閉嘴!」
喬莞摸摸鼻子,灰溜溜的提起釣竿,恰好從水面浮出一律幽魂,晃著白白透透的魂魄,在她面前打了一圈而後重新落入河中。
眼前是一條呈血黃色的河水,連接在黃泉路和冥府之間,人們叫他忘川河,當然,河內幽魂無數,是不可能有魚的,但是地府生活枯燥,總得給自己找點樂子。
於是喬莞一甩釣竿,不釣魚,釣魂。
她老神在在,猛打呵欠……沒錯,她是在偷懶,邊偷懶,那思緒跟著飄遠。
還記得三十年前她被那塊石碑吸入,輾轉來到地府,誰知見了閻王才知道自己陽壽未盡。
老頭子摸摸鬍子告訴她,她原本能活到九十五歲,卻在十八歲那年夭亡,依照慣例,須在地府幹活直到陽壽盡了,才能投胎。
喬莞深吸口氣,其實在地府待得日子長了,她反倒覺得比陽間好,至少她不會感到飢餓、寒冷、傷心、難過。
偶爾在閑暇時與孟婆聊聊天,與幾個同行打打牌,沒事聽聽河裡的冤魂講故事,小日子過得倒還算滋潤,只除了……
她扔下魚竿,抬頭看了眼不遠處的奈何橋。
橋頭有孟婆守著,想過橋就得喝下孟婆湯,之後自會有鬼差引渡投胎。
可她等了三十年,也沒見著幾個熟人,除了鎮里一些熟面孔的鄉親,但是在喝過湯后,也已經認不出她是誰了。
當然也有不肯喝湯的亡靈,那些人多數是為愛所困,自願跳下忘川河忍受千年煎熬,可是一次又一次的看著所愛之人在橋頭經過,卻無法與他相會,一年年過去,最終也將遺忘本身要等待什麼、渴求什麼,再然後,便什麼都忘了。
渾渾噩噩,直到再次輪迴。
喬莞將目光落在河中的一名女鬼。
她身上還穿著幾百年前的華衣美服,看得出生前家境富裕,平日見著喬莞的時候也多數是沉默的,只除了有一次,某個亡魂由鬼差引渡,走過奈何橋的時候,她從河中冒出,雙目痴痴的糾纏,看著男人離開,看著他重新投胎,重新接受一段人生,卻無能為力,這樣的場景都不知道持續了多少年。
喬莞拍了拍自己被水打濕的褲腳,見多了生離死別,痴男怨女,她覺得自己的心快趕上金剛鑽,鐵布衫,刀槍不入,百折不撓。
——
她輕咳一聲,釣上來一條遊魂又放了回去,如此反覆,她百無聊賴,誰知一扭頭,眼角的餘光瞥到一幕。
原來是在橋頭排隊的亡魂,孟婆一人給發了一碗湯,可其中一隻卻趁著孟婆轉身之際,將湯水倒入忘川河內。
待到孟婆回身,那人又洋裝無事的遞迴瓷碗,整個過程,除了喬莞再無人看到。
這一邊,喬莞眼睛都直了,扔了魚竿,匆匆朝橋頭奔。
她身上的袍子又寬又大,還是當年一個要投胎的老鬼差穿剩的,這會兒一跑動起來,袖口內立即灌入大片大片的寒風,吹得她腳步虛浮,險些一跟頭栽進忘川河中。
她穩了穩步子,心裡著急,可不能讓那小鬼矇混過關,否則上頭怪罪下來,他們就是失職,這樣一來,她就別想靠關係找個好人家投胎。
於是她卯足了勁的跑,路過小鬼紛紛側目,有的問。
「喬莞,去哪?」
喬莞不吭聲,又跑了幾步,終於迎面碰上那隻沒有喝湯的亡魂。
他正跟在一名老鬼差身後,身形看上去頗為高大,立在一群矮小鬼怪之中,難免鶴立雞群。
喬莞迎上他們,剛走兩步又猛然剎住腳。
她眼瞅著面前這個壓迫感極強的影子,驚懼於他身上那股縈繞不去的煞氣。
那是一種能令惡鬼後退的陰煞。
喬莞心有餘悸,難道這人生前是屠夫?
忍不住抬頭打量對方,可他面上血肉猙獰,顯然是在死前受過重傷,幾乎毀容的程度,已經無法辨認出五官。
老鬼差瞧到她的身影,忙招呼:
「阿莞,你來得正好,快帶他進冥府,入輪迴。」
喬莞搖頭:
「我今天休息呀。」
話音剛落,後腦勺便挨了一記,喬莞尖叫一聲,耳畔傳來老鬼差沒好氣的聲音:
「沒看到橋頭排長龍了嗎?快去,小丫頭片子,啰嗦個什麼勁!」
喬莞抿了抿唇沒再吭聲,而當她開口說話的剎那,身後那身材高大的亡魂似乎震了下,徐徐側身看她,瞳眸驀然一緊,之後便再也移不開視線。
陽間有人欺人,冥府有鬼欺鬼,都一樣,都一樣,誰叫她資歷淺。
喬莞這麼想著,一扭頭恰好迎上了那亡魂的眼。
黑洞洞的兩個眸子像兩潭無底深淵,牢牢的鎖著她的身影,眼底有光,颼颼的刺入骨子裡,令人打心底發顫的視線嚇得她又哆嗦了下。
她忍不住後退幾步,有些懼於此人身上的煞氣。
她低頭想了想,還是對老鬼差說:
「可是這人沒喝湯……」
話音剛落,後腦勺又挨了一記打。
老鬼差神色一凜,罵道:
「胡說八道,哪有過奈何橋不喝孟婆湯的道理,去,去,去,快去把他送去畜生道,沒看到後頭還排著隊嗎?」
喬莞委屈的摸了摸後腦勺,心想一來這老鬼平日對她也不好,呼來喝去不說,臟活累活都讓她干,二來她已經提醒過他了,上頭如果怪罪,擔責的人也是他,跟她有什麼關係。
於是冷哼一聲,喬莞領著那亡魂往前走,走了兩步又好奇的問:
「為什麼是畜生道?」
老鬼差正待回到橋頭接魂,下意識的接茬:
「因為殺戮太重,生死薄上記載,他生前曾背負多條人命……你問那麼多作甚,還不快去!」
喬莞「喔」了一聲,默默回頭瞥了他一眼,正巧這頭鬼也在瞧她,兩隻眼珠子緊緊的盯著她,盯得她背脊發寒,又暗暗打起顫來。
不怕不怕,他腳上還鎖著鐵索,就算殺氣重又如何?她好歹是一個鬼差,怕他做什麼?
喬莞默默低下頭,領著他往石子路上走,過了這條忘川河,就是生死門,生者返,死者進,入了鬼門關,投胎重新做人。
可惜他下輩子得做畜生。
喬莞搖搖頭:
「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肯喝湯,可是遺忘並不是壞事,不管你恨過多少人,愛過多少人,一旦人死就什麼都淡了,唉……我在這當差三十年,見過太多,與其帶著記憶輪迴,為什麼不重新開始?」
身後那人似乎震了下,目光依舊緊緊的盯著她。
真是固執。
喬莞長嘆:
「我言盡於此,前面就是畜生道,如果你後悔,現在還來得及。」
帶著前世的回憶投胎變成畜生,這……是個正常人都受不了……
久久等不到身後的動靜,喬莞搖搖頭,既然這是他的選擇,她還是少管閑事吧。
只是偶然回眸,撞入一道冷冰冰的瞳眸,他一直緊緊的盯著她,彷彿天地間再無其他。
「你也忘了?忘了前世?」他的聲線毫無起伏,冷靜得令人聽不出任何情感。
喬莞愣了下,她沒忘,但是等到陽壽盡的那日,她同樣會走過奈何橋,喝那孟婆湯。
「人間七情六慾,愛恨不過在轉念間,過了奈何橋,都會淡,都會忘。」
他停下步子,身上的戾氣又重了些,雙眼目不轉睛的鎖著她,灼灼的黑洞,彷彿要把她燒了。
她睜著大眼後退,很窩囊的又離他遠了些。
「生死有命,你那麼凶作甚……走吧走吧,我送你投胎。」
他低頭瞧她,猙獰的臉上充滿煞氣。
喬莞心有餘悸,可幸好這人在停頓了數秒之後,又重新上路。
她偷偷鬆了口氣,走在最前頭,即便不回頭也能感覺到身後那人的視線,彷彿芒刺在背,就差沒給她戳出兩個窟窿。
喬莞心裡怕怕,又走快了些,反正她牽著他的鎖鏈,也不怕他跑了。
終於到了鬼門關,喬莞眼瞅著在腳下翻湧的黃泉水,對身後那人說:
「這裡就是畜生道,你如果想好了就下去吧。」
喬莞說著,悄悄抹了把額際的冷汗。
「旁邊的是什麼。」他頓了下,冷言說道。
喬莞不經大腦的替人解惑:
「旁邊的是能夠投胎成人的輪迴道。」
話落,她連忙捂嘴,下意識的扯緊了他手上鐵鎖,心下懊惱不已。
她怎麼就管不住嘴?要是這隻鬼起什麼歹念怎麼辦?可後來她又想,鎖鏈的牽引還在自己手上,這可是專門用來對付亡靈的鐵鎖,量他也掙不開。
亡魂神色自然,問道:「進了畜生道,又會如何?」
喬莞答:「當然是一世為畜,等待壽終,重入輪迴。」
進了畜生道,是雞是鴨就得成為餐桌上的美味,是牛是馬就得努力耘耕,而且他比較慘,帶著記憶輪迴,到時候會成為一隻「有理想」「有抱負」的畜生。
「如果你後悔了,我可以……」
快,快滾回去喝湯,不要連累她。
男人瞳眸微眯,冷聲道:
「我不入畜生道。」
喬莞訝然抬眸,死死拽住鐵鎖的牽引,他以為他是閻羅王親戚?說不入就不入?
自打她來了以後,是從未見過像他這般頑固的鬼,畢竟所有人都是喝了孟婆湯,渾渾噩噩的任她牽引,也只有他……
喬莞鼓著腮幫子,決定一腳把他踹下去,可這魂魄卻如石盤般穩然不動。
他依舊死死的盯著她,問:「人一旦入了輪迴,生前的模樣是否會改變?」
喬莞使勁的拖拽那鐵鎖,如言說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輪迴以後模樣自然會改變,只有魂魄不變。」
他定定的注視著她:「那就夠了。」
啊?
喬莞愣了下,抬頭迎上他的視線,黑漆漆的兩顆窟窿,彷彿看不到盡頭。
幾乎是瞬間的,她的肩膀被人一把扣住,喬莞甚至來不及尖叫,身體已經傾斜,他不知哪來那麼大的力氣,穩穩的拖住她,朝前一躍,兩人隨即往下栽倒。
她嚇得瞳眸緊縮,不停的朝上方呼喊,可肩上總有一隻手在掐著她,令她不得動彈。
她憤怒的回頭,在撞入他眸中的剎那,頭頂早已被那輪迴的泉水淹沒。
------題外話------
謝謝妹紙們的票票~咳,前戲是不是長了點,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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