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先生×1(修)
先皇仙逝,太子代清於金龍殿中守孝三年,國中無主,時局動蕩。
時年,太子登基繼位,廢除宰相一職,隔三月,借驃騎將軍季文淵之手除去朝中奸臣小人,重立科舉之制,讀書人紛紛進京趕考,以謀求官職仕途。太子此舉實乃天下之幸事,然損耗國力甚多,又適逢蟲害天災,各地新官上任後手忙腳亂,紛紛開倉放糧,生怕饑民多了傳到新帝代清耳里,還沒把位置坐熱就掉了腦袋。
同年有疫病流傳,江湖傳聞妖肉可治百病,富裕人家皆出百金求之。
正值七月,熱浪襲人。披著鎧甲的士兵在通關口罵罵咧咧地站在城牆下的陰涼處,這熱天他們還得照樣來這受累,看著這一個個經過的百姓要麼是賊眉鼠眼,要麼是低眉順目的卑賤模樣,心中更是煩躁。
站在城門左旁的士兵倚在城牆上閉目偷了會懶,忽覺有馬蹄踏地的聲音愈行愈近,扭頭看去時發覺是普通人家坐的破舊馬車后,便又擺出一副窮凶極惡的神色把還要向前沖的紅鬢馬攔了下來,罵道:「懂不懂城中規矩?有通關條令才能出這城門。」
「大老爺,前些日子不是還不用,怎的今日就用了?」車夫連忙拉緊馬繩,問。
「你從哪個土疙瘩里出來的?聖上早就貼告示了,近日要在城中清除叛軍亂黨,沒分到通關條令的都得老老實實待在京中。」士兵往地上唾了一口,用長矛對著馬頭惡聲道,「你這車中之人有沒有條令?給老子探個頭看看是不是亂黨。」
這小兵也是天熱得心煩,就看著馬車中人身份不高,專門罵兩句找點樂子。
馬車中應是坐著兩人,半刻后便從上面跳下一個眉清目秀的灰衣少年,沒好氣地瞪了士兵一眼,才把手中的令牌在半空中晃了晃,道:「你知不知道我家先生是什麼人,敢這般口氣!」
「我倒要看看是何方貴人。」士兵斜眼看了看那木紋精緻的令牌,也不記得是哪個世家的牌子,以為這灰衣少年只是在糊弄他,冷笑一聲后便把扒開擋在身前的少年,直接往前拉開了掩著的布簾。
馬車中彌散著微澀的葯香,士兵抬眼一看,就看見了少年嘴中說的先生。
是個長得極其好看的年輕男子,寬袖長衣,眉淡面白,眉眼間自帶的溫意讓人禁不住心生好感。士兵呼吸一滯,慌忙放簾退下馬車,忍不住心想這京中哪家有這麼好看的公子。實在是沒印象,他只好顫著聲音叫來守在不遠處的同夥,另一人一看灰衣少年手中的令牌,嚇得腳都站不穩,差點跪在地上朝轎中之人磕上幾個頭。
「季大人要過關,你還攔什麼!」被他喊來那人壓聲罵道。
「季大人?」
「這當然是驃騎將軍季大人的貼身令牌,你還不跪下請罪……」
「我不是季將軍,只是他一個摯友。」轎中的年輕男子聽到這兩個士兵的對話,輕笑道,「這天氣炎熱,你們在這也是勞累許久,我便不怪罪你們了。但現下我趕急事,還請你們先開關通行。」
灰衣少年把那令牌重新放回衣里,臨行前還是滿臉怒氣,狠狠剜了他們兩眼才轉身進轎中。
還有些腿軟的士兵望了眼馬車離去的方向一眼,才找回聲音問旁邊的人:「不是傳聞季大人一身煞氣,面相兇狠,身旁無親近之人?這位是哪家的少爺?」
「若他所說非虛,那定是……京中藥鋪的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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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日頭正烈,暑氣透過布鞋燙著腳底,還未走上兩步,便已滿頭是汗。
「先生,先生!」灰衣少年背著木箱上氣不接下氣地跟在戴著斗笠的男人後,時不時還被路上的石子絆一下,還不容易才緩了口氣把問話說完,「我們還有多久才到啊?」
「快了。」男人抬手壓了壓斗笠的邊沿,聲音清冷。
灰衣少年訥訥地哦了一聲,安靜了片刻,又忍不住開口問道:「先生,我們在京城待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啊?」
「醫人。」
「在京城也有人要醫啊,先生。」少年停下來揉了揉小腿,見男人走遠了又連忙加快腳步趕了上去,「這種鄉野之地,就算公子醫好了,他們也付不起葯錢……」
被少年喚作先生的黎安聽到後半句話,才回過頭看了少年一眼,參雜著些無奈道:「長歲,我之前告誡過你,我們為人行醫,重要的可是身外之物?」
「不,不是。」長歲明知道先生會這麼說,卻還是不甘心邊走邊嘟囔,「可是有了身外之物,先生和我才能有東西吃,有地方住啊。要是沒有銅錢銀子的話,就買不了先生最喜歡吃的冰糖葫蘆了。」
黎安被氣笑了,「我何時喜歡吃冰糖葫蘆了?你喜歡吃,我自有錢給你買。」
長歲撓了撓臉,不太清楚地哎了一聲,像是想說什麼,又給他自己重新憋回了肚子里。
這裡是距京城幾千里的窮鄉僻壤,也不知先生是怎麼找到這的。長歲抬眼往周遭望了望,禁不住又在心裡腹誹了幾句。
人家也就那麼十幾戶,幾畝田裡的莊稼都病怏怏地倒著,怕是到了豐收之年也沒法果一家人的腹。連升起的炊煙都沒有詩中說的什麼「裊裊之態」,就只是細細的一縷,將斷未斷,叫人看了心裡難受。
「過了這塊田便到了。」黎安在田埂處停了一會,等長歲走到面前時,才低聲告誡道,「這裡的鄉民也許不待見我們,但他們不是惡人。少言慎行,我們只管救人便好。」
「我們來救他們,他們怎麼還會不待見我們?」長歲抹了把臟汗,問先生。
「你以後便會懂的。」黎安笑著答道。
長歲在心裡嘀咕,以前他見先生不收一文給市上的乞丐治病時,他就問過先生這個問題,先生也是說他以後便會懂的。以後便會懂,以後便會懂,可跟了先生四年,他還是不明白先生這麼做的緣由。
牛和家鵝的糞便和黃泥混雜著堆在土路上,唯一生得旺盛的就只有兩道旁的雜草和臭氣熏人的野花。長歲越走越憋屈,可見先生臉上無半點怨色,滿肚子的牢騷也發不出來。
他也不能一個人回京城,他都立下誓了,先生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再說,像先生那般身體羸弱的人,肯定是要他在旁邊服侍的,有他在這裡,就算那些人不待見先生,他也可以護先生周全。
午時已過,日頭略微下去了些。
長歲跟在黎安背後走著,心境平和后,倒也感覺不到多少熱意了。他光顧著看腳下的路,沒留意到黎安忽然停了下來,就一頭撞在了先生背上。
「先生,怎麼……」長歲揉著額頭剛想問發生了什麼,抬眼便看見了一個橫趴在土路上的少年。
恰逢一個挎著菜籃的婦女經過,黎安叫住她,溫和地問:「大娘,倒在地上的可是鄉里哪家的孩子?」
那婦女生著一副老實鄉人的模樣,眼神落在少年身上時卻忽的變得兇狠,抬頭本是要對黎安惡言叱罵,見對方穿著與此地格格不入的富貴衣裝,才收回身上讓人發悚的惡意,垂眸道了句:「大約是哪家孩子得了疫病,死後自會有人收屍。」語罷,就提著菜籃匆匆離去,彷彿再多留一刻就會染上病氣。
「先生,謹言慎……」長歲話還沒說完,黎安就已經走到少年身旁了。
「他還沒死。」黎安探完少年的鼻息后,吩咐長歲道,「失血過多,將藥箱里的天竺葵膏和紗布取於我,再去打些清水。」
待長歲離開后,黎安才俯下身,把少年的手搭在了自己肩上,準備把他扶到前面那間空著的草房裡。少年身上的血腥味很濃,幾乎完全掩蓋了他身上原本的妖的氣味,黎安偏頭瞧了眼少年長而尖的指甲,又忍不住輕輕地嘆了口氣。
黎安嘆完這一口氣后,少年的身體卻忽然顫了兩下,蝶翼似的睫毛也跟著顫了兩下。
又過了一會,少年才慢慢地睜開眼,捏著纖細的嗓音叫黎安:「先生?」
黎安往前走的動作一頓,有些發怔地看向少年。
少年的尖指甲緊緊地摳著黎安的寬袖,繼續帶著些試探性地叫:「先生?」
方才這隻妖應該是半夢半醒著,聽到了他和長歲的談話,這會才學長歲叫他先生。黎安想。
前年京城發出禁令,不許大夫給妖治病,抓一隻妖還可以領三百兩銀。能化成人形的必定是修鍊了千年的妖,但是既然是人的樣子,他就得救,況且他也不在京城了。黎安扶著少年的背,語氣緩慢而溫和地道:「我不會害你。」
少年沒應,閉著眼唔了一聲,張開嘴把可怖的獠牙露在黎安面前。
「我知道你是妖,我不會害你。」黎安把少年扶到房裡的草席上躺著后,又補充道,「我不怕你。」
少年閉著眼又唔了一聲。
「你可有名字?」黎安問。
少年搖搖頭,眼睛微微地撐開了一條縫,靜靜地盯著黎安。
「叫黎衣如何?」黎安撥開少年遮住容顏的長發,將藥粉輕輕地撒在少年還未結痂的傷口,「我便是姓黎,你願意叫我先生也好,叫黎安也可以。」
少年仍眯著眼看他,沒有應答。
長歲打完水,走到草房前正好聽到黎安的話,忍不住笑了一聲,「先生,你怎麼又亂給別人取名啊?要您救的沒名人都隨您姓,那天下大半都會是黎姓人了。」
「別胡說。」黎安臉上也帶了些笑意。
「先生,那我們以後就住這了嗎?」長歲把水遞給少年後,睜著眼睛往四周瞅了瞅。草房條件簡陋,四面漏風,屋上的茅草也經不住幾次大雨,更糟糕的是,這屋裡一張床都沒有,唯一的草席還給先生撿回來的那個人躺了,大半邊都染上了鮮血。
「有地方住就夠了。」黎安用布沾了些水,擦了擦少年臉上的泥塵,一面對長歲說,「這裡沒有可以照應我們的人,能夠有間空房住就足夠了。」
草席上的少年乖巧地仰著頭讓黎安幫他清理傷口,深綠色的眼睛仍舊靜靜地注視著黎安。
黎衣,真是個好聽的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