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先生×5(修)
江南以南是艷陽高照,西戎卻還是大雪紛飛,弓僵甲寒。
結了一層冰霜的軍旗立在氈房外的小丘上,卧在房中磨刀的士兵間有人在哼家鄉小調,暖烘烘的調子飄出氈房,在半空中就被凝成冰渣,悄無聲息地落在雪地之中。
張謀士拍了拍肩頭雪,彎腰鑽過了麻布做的門帘,往手上呵了口熱氣后,才笑嘻嘻地對盤腿坐在棉墊上的面容俊逸的男人挪移道:「季將軍,又在看心上人寄來的信啊?」
季文淵大大方方地點點頭,也沒心思跟張謀士打諢,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信上的內容。
「我說,這封信不是您一個月前收到的?看這麼多遍,也該膩了吧。」張謀士搓了搓手,一屁股坐在了季文淵對面,順手拿了桌上的烈酒往嘴裡灌了一口,「哎,好酒!您這個心上人肯定長得特好看,普通人家的小姐哪能入季將軍的眼?」
季文淵原來在想著回信中要如何表達自己的思念之情,看自己酒壺被拿才抬頭掃了張謀士一眼,伸手把酒壺又搶了回來,道:「這是他給我準備的酒。」
「這麼小氣?」張謀士歪著嘴嘿嘿地笑了聲,神秘兮兮地湊近季文淵,從腰間的布袋裡取出了幾顆紅瑪瑙推到了他面前,說,「西戎人的好東西還真不少,連征戰時兜里都帶著這些玩意。」
「死人的東西你也拿?」季文淵定定地看了面前的瑪瑙一眼,冷笑道。
「將軍這是什麼話?皇宮裡那些金銀珠寶,不都是死人留下來的東西?」張謀士見季文淵這種反應,也沒生氣,又壓低聲音說,「這些東西死人又帶不走,還不如給我們這些活人揣在懷裡。將軍的心上人不也喜歡這些東西?」
「他不喜歡。」季文淵熟練地折起信,不再注意桌上紅如殘血的瑪瑙。
沾血的寶物就是不祥之物,留下來只會害人害己。
他先前送給黎安的瑪瑙是他正正噹噹地從西戎商人那買來的,和這些從死人手裡扒來的東西哪能相提並論。況且他聽住在邊疆的百姓說,如果西戎的士兵懷裡揣著一顆紅瑪瑙,就說明他想要在戰爭結束后迎娶喜歡的姑娘。
季文淵不知道這種傳言是真是假,也做不到看見懷裡有紅瑪瑙的士兵就不拉弓拔劍,喜歡一個姑娘又不是不死的理由。他受朝廷之命,只管殺人,不管其他。
見季文淵披上斗篷要出帳篷,張謀士也連忙把紅瑪瑙收回布袋裡,心裡還暗自可惜季將軍不識好貨。
帳外狂風肆虐,深雪及膝,每走一步都舉步維艱。張謀士把頭上的氈帽又裹緊了些,仍是感覺臉被颳得生疼,心下慶幸再過幾日就能撤兵回朝,不必再待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
他覺得季文淵這人也是奇怪,高官厚祿放著不要,非要來當什麼將軍。按理說朝廷讓打西戎,隨便打打也就可以了,季文淵還非要趁勝追擊,要殺得西戎「十年之內不再出兵」。
「隔日便是年底最後一戰,傳令讓士兵好好休整,打完就回朝。」季文淵眯著眼,接了片雪隔著鐵甲在手心處磨了磨,又抬頭看了眼灰沉的天空。
「這戰點到為止,將軍不必趕盡殺絕。」張謀士離開時還是不放心,特地叮囑道。
季文淵微微頷首,褐色的眼眸如同一潭死水,不管來者扔進多大的石頭,這潭死水都不會有半點漣漪。張謀士被季文淵這種眼神弄得脊背一涼,忽然察覺到了比這冰天雪地更為可怕的一種寒冷。
張謀士以為是人就該怕死,可在軍中待了這麼多年,仍舊覺得季文淵毫無弱點,不懼生死。就像兩年前邊疆戰事危急,季老將軍已去,季文淵剛被任命為三品安戎將軍。接戰那天士兵們畏縮不前,他就背著軍旗騎馬衝進了敵軍大營,直取了還在和副官嘲笑中原士兵的西戎頭目的首級。
沒人知道季文淵是怎麼做到的,只知道後來軍心大振,季文淵浴血而回,全身上下刀傷箭傷無數,卻一直堅持到了惡戰結束才讓軍醫過來診治。
像是一匹橫衝直撞的孤狼,只要他不想死,就沒人能殺死他。
外人皆因此戰對季文淵又敬又畏,但季文淵本人絲毫不記得自己在軍中取人首級之事。
他只記得自己腿部中箭,很窩囊地被人抬回了京城。但他又慶幸自己能傷得恰到好處,看起來嚴重卻不危及性命。好友黎安急得滿頭是汗,在他床榻邊整整照顧了一月有餘,他本來恢復三天就能下地走路,可偏偏藏著讓好友多留幾日的私心,就這般無賴地裝了下去。
季文淵巡視完軍中情況,回帳中取出信紙,磨好墨后思慮許久,才寫下一句:
[我一切安好,勿念。]
想想覺得語氣過於淡薄,又取了另一張信紙,展開重新寫道:
[近日如何?軍中並無大事,西戎一戰定是大捷歸來,我一切安好,勿念。]
又思慮許久,季文淵收筆時微微一頓,怕黎安看了這句勿念,就真的不再念他,憋著臉再在信紙後補了一句:
[平日里要是無事,念一下我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