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清早辯是非
徐子旭這才真正驚訝起來,這年頭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父親把兒子看做是自己的私人財產,不是誰都有本事說出我是我,與父親是誰無關的話來。
「你倒洒脫。」是的,洒脫,徐子旭長嘆一聲,這樣的想法,倒頗有魏晉名士風範,「我不如你。」
「舅舅何必自謙,你破門出家,不也活得好好的,不,比待在山東還好。」周煄贊道,徐子旭在處理私人感情上是個渣渣,但才華毋庸置疑,且善於處理複雜的人際關係,最得皇帝寵愛就是明證。
徐子旭搖頭笑道:「你不懂。」當初也是趁著一口不平之氣,若是現在讓徐子旭再燒一回祠堂離家出走,他可做不出來。
「舅舅!」周煄認真的喚了他一聲,嚴肅道:「我在西山寺一年,學了點兒佛家皮毛,不若舅舅精通儒道二家,但也可辯一辯,這人到底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辯這個做什麼?」徐子旭嗤笑。
「我看舅舅待我好一時歹一時的,眼中常現迷茫之色,您自己都沒鬧清楚該怎麼辦,不若外甥助您一臂之力?」
「你又懂什麼?」
「得,又來,舅舅是瞧不起我嗎?孔聖人都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真理越辯越明,與年齡大小無關。」
「我聽你能說出什麼花兒來?」徐子旭飲一口香茶,做洗耳恭聽狀。
「我覺得人即是自己的,也是別人的。」這萬金油的話一出口,徐子旭就嗤笑出聲,周煄不理他,繼續道:「但主要是自己的。孔融還說過父親不過提供一點兒種子,母親不過一個容器,他即生在世間就是獨立的自己,做事只需要對自己負責就是了。聖人子孫,以孝悌聞名如孔融者,居然也有這等想法。這話說得偏激,但其中真意值得借鑒,人都是單獨一個人,憑什麼受外界的束縛。」
「世人誰不收束縛,你說說這又是為什麼?」
「為了生存!追頭溯源人為什麼要一起生活,還不是為了抱團求生,即要抱團就要有個規矩,不然這團抱不起來,性命堪憂。然後發展到現在,人忘了一個人也是可以生活的,自然而然接受了規矩,就算不靠別人生活,也不敢違反規矩。」周煄解釋道。
「人豈能單個存活?」
「怎麼不能,自己能養活自己,就能單個存活。規矩束縛的是庸人,只有少數人能做制定規矩的人,以舅舅的身份才華,該做後者。」周煄話鋒一轉,道:「反過來說,人也要靠別人,這靠不是靠人給銀子供養吃飯,而是靠人供養感情,父母之愛、兄弟孝悌、夫妻恩愛、子女天倫、君臣相得、好友知心,一個人享受了這些感情,才算享受世間最好的東西。」
「在你看來,我肯定可憐極了,什麼都沒享受過。」
「不,我反佩服舅舅,若易地而處,我不一定比您過得快活,人間最美好東西您擁有十之**,就算不願娶妻,到時候收幾個弟子教養,也當名傳千古。就是孔聖人的好名聲難道是子孫傳出來的嗎?不是,是因為他教導了七十二賢人。退一萬步,弟子都不成材,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看在這個份兒上,舅舅也老有所養啊。如此一來,豈不十全十美?」
「親兒子都不能指望,更何況徒弟。」徐子旭指了指周煄,就他現在怨懟恭郡王的態度,徐子旭都不敢相信日後周煄能給自個兒親爹養老。
「舅舅別鑽牛角尖,世上的子女有孝順的有不孝順的,徒弟自然也一樣,以您的手段本事,還怕調/教不出一個孝順徒弟來?」
「有道理,不若我收你為徒……」
「噗……」徐子旭話還沒說完,周煄一口茶就噴出來了。
「你!天啦!你稍微留神幾分體統行不行!」徐子旭跳起來,一邊彈衣裳,一邊抱怨,離他遠遠兒的。
周煄心裡直翻白眼兒,你個死潔癖!
徐子旭轉身到窗邊矮几上坐下,「真要命,在廟裡幾年,規矩都喂狗了嗎?」
「都學經典去了,不然也不能和博學多才的徐大人辯上一辯啊!」周煄毫不猶豫往臉上貼金。
「厚臉皮,文慧大師一代高僧就交了你這些?」
「不,不,這些都是我自己悟出來的,乃天授,非人為,阿彌陀佛~」周煄搞怪道。
「佛家就是這麼看人的嗎?」徐子旭遠眺窗外青山,語氣平淡。
「是的,佛家說人之一世,最重要的還是自己開心快活,與人交往也保持本心,不虛偽矯飾。釋迦牟尼佛出身富貴,在俗世也曾娶妻生子,後來頓悟成佛,才有佛從西域出來,讓胡人奉若神明,如今中原人信佛者也不知幾何。當時連文字都沒有,佛陀的事迹口口相傳,傳到我們這異域來,靠的都是佛陀的弟子。」周煄再一次證明了子女沒什麼用,大能者的光輝事迹基本都是徒弟傳播開來的。
徐子旭沉默半響,突然沒事兒人一樣笑問道:「本來是想勸你回府的,結果倒讓你啰嗦了一通忘了正事,你究竟回不回去?」
「必須回去嗎?」
徐子旭抱以疑惑的眼神,這還有什麼必須不必須的?
「若不是必須回去,我就不回去了,雖然佛說了要修鍊心境,可我修鍊得不到家,回去看那一張老鴰臉可保不齊會做出什麼來!」周煄解釋道。
老鴰臉!哈哈,形容恭郡王那常年無表情的面孔倒是合宜,徐子旭哈哈大笑起來。半響,揉著笑痛了的肚子建議道:「還是回去吧,你不回去,誰知道你呢。」
「我聽舅舅的。」周煄這時候扮起靦腆來了。
徐子旭笑了笑,轉身就要走,后又笑道:「我說收你為徒,不是笑談。」
「我知道,可我不想,做你外甥已經夠難為的了,這輩子不想再和你們倆扯上關係。」你們倆指的是恭郡王和他了。
徐子旭默然,今日聊得開懷,倒忘了一年前三人之間針鋒相對,他能感覺到周煄是動了殺心的。徐子旭好奇問道:「既然如此,何必勸我?」
「盼著舅舅神思清明,約束著他少去禍害人;也盼著舅舅迷途知返,別在那一顆歪脖子樹上弔死。」周煄是真瞧不上他這輩子的親爹,唯一的成就也就是會投胎,生成了皇子,何至於引的徐子旭這種人中龍鳳痴迷。
「承蒙三公子看得起了!」徐子旭不明所以諷刺一聲,出門去了。
唉,一早上就來做哲學辯論,累個半死。周煄伸了個懶腰,讓柳嬤嬤傳早膳。今日心情實在不怎麼美妙,周煄讓人收拾了筆墨紙硯,到後山涼亭去抄寫經文。
剛到亭中坐下,周煄就把人趕走了,說是想一個人靜靜。周煄和恭郡王、徐子旭關係緊張不是秘密,下人也不敢在這個當頭惹周煄生日,得臉如柳嬤嬤也順從退得遠遠的。
等下人們退走,周煄才道:「你怎麼今天來了?」
原來周儔正穿著粗布衣裳,躲在亭子下面一人多高的野草從里呢!
「別說了,倒霉催的,那天回去就讓管家打了十大板,養到現在才能出門!」周儔訴苦道。
「該!我看就是打得少了,幹得出和流氓地痞爭地盤兒的事,一百板子都嫌少。」周煄罵道,當自己是成年人呢,居然敢去和地痞耍凶鬥狠,那些都是亡命之徒,性命威脅之下,什麼瘋狂的事情做不出來?罵過了又欲蓋彌彰的問一句:「管家好相處嗎?他怎麼敢打你,打得嚴重不?」
「嗨,管家就是典型的封建殘餘思想作祟,忠僕一個,家裡的下人護衛都是他請的,他就是自稱老爺把我當兒子養,又有誰知道呢?上面人問起來就說方便掩蓋身份,可惜啊,蠢啊,愚忠!」
周儔嘴裡嫌棄,可周煄如何聽不出來他對管家的依戀關切,這樣周煄就放心了。他還以為周煄跑去混黑社會是因為對這個世界沒有歸屬感,如今有人能做牽著這匹野馬的韁繩,周煄也為弟弟開心。
「和我說說你的近況吧,我如今被困在寺廟,周圍都是人看著,姦細剔出來幾個,可也不敢保證就萬無一失了。」周煄也好奇他弟弟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你上來說,草叢裡全是蚊子。」
「別了,就在這人吧,萬一讓人看見,我給管家留書說自己上山掏鳥蛋來了,身上臟也矇混得過去。」周儔論細心比他哥還強些,小聲把這幾年的生活娓娓道來:「我當時生下來也沒多少記憶,有印象的時候已經被抱出來了,嬰兒時期請的是奶娘照顧,後來奶娘心大想要勾引管家,被趕走了。我一直以為我們倆是私生子呢,大些的時候就纏著管家問爹娘在哪兒,可惜一直沒有問出來。剛開始的時候管家還說我爹娘都死了,後來說漏嘴才知道爹沒死,但是怎麼也問不出具體身份。套話套不出來,逼問得急了管家就撲通一聲跪倒,掏出匕首讓我把他的心挖出來。嗨,我還能怎麼辦?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混著唄~」
「聽起來管家對你很好。」周煄笑道。
「是啊,和養兒子沒兩樣。你和我說說這輩子的爹娘唄,我也在茶館待過兩天,恭郡王似乎在外面擺的是賢王譜兒?」
「呵呵。」周煄毫無保留的把恭郡王和徐子旭的事情說了,「現在他正準備迎娶小徐氏做繼妃呢,真是來來回回都是一家子,他們就不膈應嗎?」
「沒節操的事情多了去了。」周儔吐槽一聲,道:「今天時間差不多了,我就住在西邊京郊小鎮上,離西山寺也近,有空多來找你。」
「還是算了,風險太大,他們既然瞞著,想來是不願我們知道的,我們也將計就計吧。平日里你讓人傳信給我就是。」
「我找誰傳信啊,雖然名義上是主子,可我根本調不動人啊。」周儔也很發愁。
「寫信吧,用法語,寫好了封起來,光明正大的供到西山寺來,如今雖然商路通暢,但海商航行風險過大,還沒聽或有法蘭西人到中土,更遑論文字。」
「成,我再完善完善細節。咱們兄弟誰不知道誰,我若傳信,肯定要說只有咱們倆知道的事情,且不會重複,你我都提高警惕,該死的封建殘餘,一不小心把命丟了!」
「好,我知道了,你也小心,快回去吧。」周煄笑了,聽弟弟嘟囔著罵了幾句,看他走遠,才開始抄寫今天的佛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