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如顏
那一位的訝異不比趙昔少:「你是……當日牡丹寨那位趙兄弟?」趙昔當日因眼疾蒙了布條,一時倒沒有認出來。
他身邊還跟一身姿挺拔的女子,戴著遮面的帷帽,此時將帷帽一掀,瞪著趙昔:「你是那姓趙的小白臉!」
這話說得溫石橋眉頭一皺,趙昔倒不甚在意,起身抱拳道:「楊兄,朱姑娘。」原來這竟是當日的牡丹寨主朱胭,和她的青梅竹馬楊之煥。
楊之煥生得眉目英挺俊朗,也難怪朱胭鍾情他多年,朱胭掀開帷帽,難免露出右半邊臉的疤痕,只是她在山寨長大,倒沒有一般女人那樣看重外貌。
溫石橋道:「原來你們認得。」見楊之煥面露困惑之色,便起身介紹道:「這是我師弟趙解秋。這是我幾年前認得的一位好朋友,楊廷蘭。這位是楊兄的義妹,朱胭姑娘。」
楊之煥不禁打量趙昔道:「難怪當初見趙兄弟儀錶不凡,不想竟是羅浮門人,大名鼎鼎『鬼手』趙解秋。」
趙昔想自己那副癆病鬼模樣,人家也能說是儀錶不凡,不禁笑了笑道:「之前刀兵相見,如今能在酒桌上碰見,也算『一醉泯恩仇』。」
朱胭冷笑道:「誰和你『泯恩仇』呢,姓趙的,你當初一張嘴把我們耍得團團轉,如今倒要『泯恩仇』?」
趙昔溫溫吞吞道:「當初隱瞞,實在是情勢所迫,並非刻意。」
他這副好聲好氣的模樣,朱胭就像一拳打在棉花里,恨得牙痒痒。楊之煥卻一拉她衣袖,示意她毋多言。
溫石橋看這女子對著自家師弟氣勢洶洶,心中早有不悅,只不過礙於對方是女流,不好懟回去。
如此也算「寒暄」一番,四人落座,吩咐上酒菜。朱胭再看趙昔不順眼,也不好在酒桌上動干戈。
溫石橋也便不理論,聊了幾句,問及楊之煥近況,後者笑道:「快別提,如今因皇上下令同辦武試與武林大會一事,鬧得人仰馬翻,我也是好不容易偷了閑出來,和你一聚。」
溫石橋道:「我見京城武林人也多了,這一場大會有的鬧了。」
「可不是。再過一陣,四個世家的人也要到齊了,你知道他們並非一氣,唐家與王家看不對眼,冼家聲勢日盛,韓家也不是好說話的,到時怎麼安排,可真叫人頭疼呢。」
溫石橋笑了一聲道:「說是武林大會,其實也不過是這四家搭的戲檯子。」
楊之煥道:「也不盡然,有武林盟鎮著,總不至於太出格。」
寥寥幾句,楊之煥卻有些躊躇,讓溫石橋看出來,道:「廷蘭兄在想什麼,但說無妨。」
楊之煥張了張嘴,終是嘆了口氣道:「溫兄,這兩年伯言可曾與你通書信?」伯言是被羅浮逐出師門的孫訥的字。
溫石橋劍眉一橫:「廷蘭兄,可不要和我說你還與他有來往。」
楊之煥道:「實不相瞞。幾個月前,伯言曾來找過我。」
溫石橋道:「他和你說什麼了?」
楊之煥道:「他說,想借我伯父家的青雀刀譜一觀。」
溫石橋眉毛一挑:「你不會真借給他了吧?」
楊之煥道:「那是我伯父的家傳武學,我怎可輕易借之於人,只是他再三懇求,並說只要讓他看一眼,他可拿出門中秘葯治好阿胭的傷。我一時動搖,便帶他上了牡丹寨。後面的事,趙先生也知道了。」
趙昔道:「牡丹寨中盜走青雀刀譜之人,恐怕就是咱們那小師弟。」
朱胭恨恨道:「可恨你那時還信誓旦旦說,此事與你們無關!」
趙昔笑道:「我那時若不小小隱瞞,只怕貴寨的兄弟們要把我和楊兄生吞了呢!況且此事,楊兄也是被蒙在鼓裡。」
楊之煥面露愧色道:「是我輕信於人,對不起阿胭和伯父,我只想找到伯言,將刀譜奪回,再好好問他緣由。」
溫石橋冷笑道:「孫訥此人,自幼乖張頑劣,十句話有八句是假,我也曾提醒過你,誰知你還是被他那副樣子矇騙。真是一物降一物。」
趙昔聽他們說話,心中卻想,孫訥在牡丹寨盜走青雀刀譜,與人合謀擄走孤鴻老人,又潛入天一閣偷沈醉禪的手記,他在替誰賣命?這種種事端,要說背後沒有一番謀划,他是斷然不信的。
酒席散盡,趙昔替朱胭把了把脈,贈了她一瓶羅浮的「息心丸」並一張方子,道:「丸藥內服,方子的葯煎了外敷,三五年間疤痕或可平復,只是切記心氣浮躁。」
於是四人道別,走遠之後,趙昔問道:「那位楊兄在牡丹寨時報的名字是楊之煥,怎麼聽師哥所說,變成了楊廷蘭?」
溫石橋笑道:「你哪裡知道他的來歷,他是當今楊丞相之獨子,只因生母不大光彩,所以幼年便被送往京師之外,在武林中長大,如今回到楊丞相身邊,已領了軍職,今年的武試便是由他督辦。」
趙昔十分詫異,倒是感嘆那朱胭姑娘,楊之煥對她有意無意尚且不說,恐怕堂堂丞相,也不會容許自己的獨子娶一匪寨之女為妻。
師兄弟兩個回了所住的酒樓,次日便啟程離京。
這一路快馬兼程,溫石橋知道那林朝曾每日替趙昔疏通經脈,便如法炮製,加之有師父配的葯。一路下來,雖旅途勞累,趙昔卻覺得身體鬆快了些。
如此快馬走了半個月,總算來到商洛山腳下。
趙昔憑藉著出山時的記憶,循路返回,在山中走了大半日,總算找著了小村落的入口。
重臨舊地,難免感慨。這裡的村民並無變化,見了趙昔,認出這是曾在村中借住大半年的趙大夫,忙叫人去通知馬老大一家,又領他進村。
幾個人簇擁著他二人來到馬家門前,只見一切如舊,馬家老大已迎了出來,又驚又喜:「趙大夫!」
趙昔道:「馬家兄弟,馬大伯可好?周嬸可好?」
馬家老大道:「好好,都好。我們都以為你不再回來了。」
他身後跟著走出一神態和藹,面色有些枯黃的婦人,正是周嬸。見了趙昔,亦是欣喜,回身喊道:「雲兒,雲兒!瞧誰回來了?」
喊了三四番,屋內卻毫無動靜,趙昔不由看向馬家老大道:「小雲姑娘可還好?」
提起阿雲,馬家人臉上喜色不再,只請趙昔兩人進去:「進屋再說,進屋再說。」
趙昔便和溫石橋一同進了馬家主屋,落座之後,周嬸端了茶水過來,才細說道:「你離村之後,老大帶著契紙回來,村裡人都歡喜,想著能過安生日子了。誰知過了不到半個月,忽然來了一幫江湖人,舞刀弄棒的,咱們村的人也就那點上山打獵的本事,哪裡是他們的對手?」
「然後呢?」
「他們抓了我們,也不曾打殺,只問我們曉不曉得什麼札記,我們連字都不識得,哪裡曉得這些。我們說不上來,他們就挨家挨戶地搜,沒搜著,便一個一個抓去拷問。那其中有一個女人,愛給人喝味道古怪的湯,喝了之後就暈暈乎乎,她問什麼便答什麼。」
趙昔和溫石橋對望一眼。這像是魔道中人的手段。
周嬸說到這裡,才低下頭,拭淚道:「阿雲便是給他們拷問的時候,不知哪句話惹急了那個女人,竟然……竟然在阿雲臉上劃了好長一道口子!」
趙昔心裡一沉,問道:「可否叫我看看?」
周嬸道:「那孩子受傷那天晚上就發熱說胡話,幾乎去了半條命,後來臉上口子結了痂,就整日把自己關在屋裡,怎麼叫她都不出來,我那時候想,若趙大夫還在……就好了。」
趙昔隨周嬸來到阿雲屋外,先叩了叩門:「小雲姑娘?」毫無動靜。
趙昔看了周嬸一眼,推開門,陽光照進屋裡,小女孩的身影縮在屋角,拚命拿手捂著臉。
周嬸道:「雲兒,趙大夫來看你來了。」
阿雲不說話,使勁搖頭。
趙昔進屋,蹲在小姑娘面前:「阿雲不是和我約好,要我親自看你出嫁嗎?」
他這一問,阿雲雙肩便顫抖起來,哽咽道:「你,你看了我,就不會喜歡我了……」
趙昔手搭上小女孩乾瘦的手背:「不會的。大家都會變老變醜,難道就都不喜歡彼此了嗎?」
他用溫柔的力道將阿雲的手掌拿開,那是一道鞭傷,必定是兩指寬的鐵鞭,從女孩的左眉橫亘至右邊顴骨,留下可怖的疤痕。
阿雲一雙眼睛依舊澄澈,趙昔拿手替她擦擦眼淚,道:「好了,哪有那麼丑?你只要聽我的話乖乖吃藥,一定會好的。」
阿雲哭得一下一下打著嗝:「真的嗎?」
趙昔笑道:「真的,沒好之前,我就送你一個很漂亮的面具,你戴著它,別的小姑娘都會羨慕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