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他的孤獨患者

莫施大概是受了涼，與席譽均聊了不到一會兒便有了嚴重的睡意。於她而言，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前幾個小時里發生的那些鬧心惱人的事，讓她不止一次懷疑會令她失眠到深夜，誰承想因為淋了雨的緣故，竟然變得十分嗜睡，她想，再沒有比自己更加沒心沒肺的人了吧。

考慮到席譽均工作繁忙以及二人之間較為敏感的關係，在睡意席捲上來之前，莫施幾次或委婉或直接地表示自己不需要人照顧，他不必擔心她，大可以放心回家睡覺，明日再來。

若他能真的聽她的，他恐怕便不是席譽均了。

「你先睡，不用管我，我等你睡著了就走，不會給你壓力的。你權當我不存在好了，再說，我也需要給媛媛一個安心的交待。」

太清楚他不會丟下自己一個人離開，莫施勸了幾次無果后，濃濃的疲倦開始在渾身上下蔓延，招架不住的她與他道了聲晚安后，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卻睡得並不安穩。

席譽均立在床邊凝視著莫施，見她沒幾分鐘便進入了睡眠，又見她的臉色比之前慘白了幾分，嘴角緊抿著，而即便已經入睡，她的眉頭卻也不曾舒展開來……

想到她一個人獨自躺在醫院受苦，立銘瑄卻不知所蹤，他不禁握緊了雙拳，骨節蒼白分明。

正在此時，莫施一個翻身的動作將他從紛飛的思緒中帶回，見她的雙手從被子里露了出來，不由地有點無奈起來，原來她睡覺的時候並不像表面那樣的乖巧，還挺不老實的。

彎下腰，輕輕為她掖了掖被角，床頭上柔和的燈光映照在她慘白的臉上，將那絲令人心生疼惜的白掩蓋了過去，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溫柔，這使得她整個人看上去更像是一隻溫馴乖巧的小貓。他停下正在掖被角的動作，眼裡有情緒在翻騰。

這個時候，席譽均不得不承認，他是嫉妒的，他嫉妒立銘瑄每天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凝視她睡著的模樣，接受她所有的稜角與溫順……就連她睡覺時蹙起的眉頭，他都可以無所顧忌地將它們撫平，或撫摸，或親吻……

而他席譽均卻不能，哪怕此刻她近在咫尺，他伸出去的手，反覆幾次，也始終無法落下。他不能這樣做，他早就失去這樣做的資格了。

承認吧，你嫉妒的發狂。你連紅眼的資格都只能是躲在這樣無人的深夜。你卑微的祈求是別人吝嗇的施捨。

立銘瑄，為什麼你就是不懂得珍惜？

掖被角的動作隨著眸色漸漸冷卻下來而變得越發大力……

再次被莫施翻身的動作拉回神，席譽均有點恍惚，而莫施像是做了噩夢一樣，一直在輾轉，時而囈。生怕是床頭的燈光影響了她的睡眠，於是在抬腕看了一眼時間后，他快速將燈熄滅。

確定莫施沒有了動作后，他這才又熄了病房中央的燈，轉而輕手輕腳地走出了病房。

行至長廊的盡頭，席譽均站在落地窗前，雙手附在欄杆上，探出上身，看著醫院之外的高樓，萬家燈火已經悄悄地隱沒在夜的微涼之中，幾個小時前還車流洶湧的馬路，此刻也漸漸停止了喧囂。穿城而過的所謂的母親河在夜色的清洗下停止了奔涌，也染上了几絲滄桑。闌珊了的是之前初上的華燈，唯一堅守的，是沿著蜿蜒橋樑延伸的路燈……

看著眼前如此熟悉的場景，他此刻才算是真正地鬆了一口氣。

這座城市，過去的許多年裡，沒有一刻像最近一樣令他感受到強烈的歸屬感。

因為莫施的存在，所有冰冷的城市都變成了他念念不忘的家。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什麼是值得他席譽均不顧一切的，那麼一定是莫施。與其說他是在彌補錯過的美好，不如說他是在救贖自己。

沒有人能夠體會到，莫施於他而言意味著什麼……

沒有人知道。

手機的震動聲便是在這個時候傳了過來。

本不想接任何人的電話，只想安靜地自己呆一會兒，手機那邊的人卻像是鐵了心與他對著干，電話打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誓死也要打通。

席譽均低頭無奈地苦笑起來，從褲兜里掏出手機，不用看也知道來電之人是誰。這個時候不睡覺，還一心想著自己的人，除了美莎，不會再有他人。

這麼多年了，一直都是這樣的。

看著手機屏幕上一直閃爍的一串號碼，即便沒有備註，席譽均也知道，是她。她的號碼，他早已經爛熟於胸。當年他們在國外相識，從同學到同事，六年的時間，她一直都在身邊默默地支持自己，給予自己最大的幫助，他能有今天，最應該感謝的人便是她。

所以無論她提的任何請求，他一定會滿足她，合理不合理的，只要是她提的，他統統做到。

只除了那一次……

一想到與杜美莎曾經經歷過的種種共患難的歲月，席譽均不由地放鬆了心情，嘴角浮起一抹他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笑。

被杜美莎持續的電話轟炸弄得哭笑不得的席譽均，只好妥協。滑動接聽鍵，還沒來得及開口，那邊便迫不及待地傳來了聲音：

「二哥，你在哪兒呀？」

久違的稱呼令席譽均瞬間怔住。

當年出國留學，班上只有三個中國人，其中兩個便是他們。活潑開朗又好動的杜美莎年紀最小，看著別的同學都是成群結隊的，便突發奇想地非得拉著他們兩個男的學古代人一樣拜把子，已經不記得怎麼會同意她這個幼稚的胡鬧，她卻真的開始以「大哥」、「二哥」相稱。

在國外的那段日子，因為有古靈精怪的她在，好像再艱難都變得無足輕重了。

畢業后，因為有不錯的機會，老大便回國發展了，他也有過片刻的猶豫，可出國的初衷便是希望闖出一番成就再回國，所謂衣錦還鄉。

那個時候的他，一心想要出人頭地，成為配的上莫施的人，大有一種不功成名就誓不罷休的壯烈。

他沒想到的是，美莎竟然願意選擇留下來輔助自己，從那個時候起，他們便開始了上下級的關係。

而平日里大大咧咧慣了的她，公私分明起來的態度幾度都令他氣得牙痒痒。他曾經不止一次地糾正過她，豈知她卻格外嚴肅地告訴自己，這樣上下分明的關係很有必要理清，如果他想要成為一名出色的領導者，他就必須接受這樣的稱呼。

後來她隨著他出入各種會議和商業洽談以及應酬，俱都以上司身份相稱，聽久了便習慣了，便不再注重形式上的稱呼了。

直到剛剛再次聽到這個稱呼，他才恍然發現，原來不知不覺中，他們竟已有如此久的時間不曾好好聊過。

這些年來他們一直奔波在各種工作場合，他從來未曾去注意一些細節的東西，因為他知道有她在，他便可以放心大膽地往前走，他的身後，她會為他掃平一切……

如此自私的自己，他竟然此刻才意識到。

「莎莎，」席譽均看向燈火闌珊的方向，沉默片刻，輕輕道：「我在中心醫院，你可以過來么？」

「……好的，二哥，你等我一下。」

她依然還是如此，只要他開口，她便可以什麼理由都不要，無條件地追隨。他常常都會想，這樣重情重義的女孩子，到底要什麼樣的人才能配得上擁有。

如果不是因為身邊的人不夠優秀不足以與她般配，不然他一定拼盡全力也要成全。

可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動物，明明一方面希望她能夠獲得屬於自己的幸福，一方面他卻更多地在暗暗慶幸，幸好這樣的人還沒有出現，他才有理由自私地將她留在身邊。

隨著杜美莎的話，席譽均似乎聽到電話的那邊有詢問的聲音出現，他不確定她現在在哪，只是此刻突然很想見見她。

杜美莎做事向來很有效率，正如當年學生時代說的拜把子，本以為她是一時興起，隨便敷衍了便是，直到隔天她將自己打工掙來的錢換來了紅酒拿到他們面前，席譽均才意識到，她並沒有開玩笑。

十幾分鐘后，杜美莎提著一個紙袋，帶著一身風塵僕僕的疲倦出現在醫院的大廳。

等在大廳一角的席譽均見如此狀，不由地內疚起來，這麼晚了本該是她好好休息的時間，他卻因為心底莫名浮起的一絲思念而讓她不辭奔波，印象里，從她跟隨自己打拚的那天起，她便從一個開朗隨性的女孩子變成了幹練矜持的女秘書。

這一切，都是拜他席譽均所賜。

「莎莎，這裡。」

一邊暗自責怪自己的自私自利，一邊見她孤獨地在大廳里來回張望，席譽均不忍，站起身，朝著杜美莎所在的方向招了招手。

他看到她回頭見到自己的那刻，眼裡有深深的難過，然後他看見她放下所有的防備，朝自己奔跑而來，眸中似乎有晶瑩的東西在閃爍。

「二哥……」

所有的委屈與不安，在這一刻統統化成一個擁抱和一聲久違的「二哥」。

杜美莎知道，她不應該這樣做，可深藏在內心已久的惶恐，讓她不得不找一個出口傾訴，這個擁抱，沒有人知道她渴望了多久。

像是感應到她渾身顫抖的委屈，席譽均回抱的力度也漸漸加大。

許久，杜美莎終於從恐懼中恢復，慢慢放開了這個溫暖的懷抱，在席譽均溫暖的笑容中，破涕為笑。她將手中提著的紙袋遞給他，略帶氣憤道：「席總，就算您不要形象，還得多替咱們公司想想吧。」說著便有點無奈地從紙袋中取出一件潔白的襯衫，乾淨又整潔。

席譽均一邊聽著她碎碎念，一邊看著她因為擔憂而急紅了的深邃的眼睛，不禁心疼起來。

這一刻，他終於意識到，他委屈了一個多麼優秀的女孩。

他在她的小小憤怒中，將她攬入懷抱。

被突如其來的動作驚了一跳，原本還念念有詞的小嘴，立馬嚇得閉了起來。

然後杜美莎聽到頭頂響起席譽均溫暖低沉的聲音：「莎莎，對不起，委屈你了。」

沒人知道，她將快要奪眶而來的淚水悄悄地隱忍了回去。